文学五一

第53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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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直到太阳下山,六队男女老少齐上阵,藏完了最后20亩水田的秧之后,胡杨还在琢磨着如何改进挖水沟的工具。
    郝建国奇怪:“他们还要挖什么水沟呀?不是都已经弄完了吗?”
    胡杨责备地看了他一眼,认真地强调:“明年,明年肯定所有的田都会养鱼养鸭子,到时候平田埂挖水沟得需要多少人手啊?”
    周卫东忍不住笑出声,调侃拎着木桶的同伴:“哟,你这是真准备娶个金牡丹,在杨树湾安家落户了。”
    胡杨气得拎起水桶,作势要让周卫东要好好亲一口大鲤鱼。
    周卫东赶紧往前跑,嘴里头还嚷嚷着朋友妻不可欺,君子不夺人所好。
    胡杨都快气疯了,直接将木桶推给女同胞们,追着周卫东破口大骂。
    不知死活的周卫东仗着自己是全校长跑冠军,居然还敢回头朝胡杨做鬼脸。
    两人一前一后谁都不肯放弃,看的边上陆续结束农忙任务回家的村民全都叫好,还分成两派分别给胡杨跟周卫东加油。
    余秋跟在后面囧囧有神,感觉广大人民群众还真是活泼呀。
    周卫东一直跑到知青点才停下,不是因为他跑累了,而是门口站着熟悉的身影。
    半大的孩子欢快地奔过去,一把抱住自己大哥:“大哥,你怎么来了?你们高中来我们这儿学农吗?那你可晚了一步,我们杨树湾今儿刚结束双抢。”
    周卫东的大哥很是心疼地看着弟弟:“不,省里头组织了慰问团,我就是过来看看你。”
    当着人家大哥的面,胡杨当然不好对同伴动用武力,他赶紧满脸堆笑:“周大哥,你来啦。正好,我们今天有大鱼,吃烤鱼。”
    他转过头,招呼了一声余秋:“快快快,你们收拾了鱼,咱们烤了了招待周大哥。”
    “余秋?”周大哥惊讶地抬起头,转头问弟弟,“是咱们八中的余秋吗?她也在杨树湾插队呀。”
    走在队伍尾端的余秋浑身一个激灵,突然间反应过来,周卫东的这位大哥很可能认识这个时代真正的余秋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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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余秋蹲在地上,头垂得低低的, 整个人蜷缩着, 活像只鹌鹑。然而这还不够,她恨不得自己登时变成土行孙, 可以一头扎进地底下, 把自己遮得严严实实。
    她从来没有一刻像现在这样, 迫切的希望夜幕瞬间降临,或者是电闪雷鸣, 突然间凄风苦雨,反正总之要天光散尽,好让黑暗遮住自己的这张脸, 别让人看清楚自己的这张脸。
    周卫东的这位大哥果然认识八中的余秋, 而且两人之间还有点儿渊源。
    她之所以清楚这些,是因为周家大哥正坐在井水旁, 一边心不在焉地洗着胡杨好不容易种出来的大蒜, 一边絮絮叨叨地对着空气忏悔。
    对, 他是面对着空气说话,因为从头到尾,他都没有看着余秋的方向。
    周大哥不敢看余秋,他整个人都沉浸在深深的懊恼当中。
    他懊恼当初自己不应该跟着同伴冲进余家, 砸烂了余母视为生命的钢琴。
    他懊恼不该将余秋的母亲直接架走, 勒令她跪在大太阳底下写忏悔书。人都晒晕了, 也不让人家到阴凉处歇歇。
    他更懊恼那些女学生硬逼着余秋的母亲剃阴阳头, 还拿皮带打她的时候, 自己没有开口阻止。
    他还懊恼那些人硬逼着余秋的母亲在台上跳中字舞时,自己也是下头那个鼓掌叫好的人之一。
    他的确认为那个女钢琴家罪孽深重,需要好好脱层皮,洗了骨血重新做人。
    但是他并没有想过她会用自杀来了结自己的生命。
    被斗倒的人很多,关进干校刷厕所的,当挑粪工的,比比皆是。为什么人家都能活下去,她却要死呢。
    一定是她自知罪孽深重,所以畏罪自杀。
    他在家里饭桌上发表自己的观点时,平常一直和颜悦色的母亲,却突然间发了很大的火,抓着鸡毛掸子狠狠抽了他一顿。
    他莫名其妙挨了打,只觉得委屈。
    最后母亲却哭了,说他出生的时候难产,要不是余秋父亲拼命抢救,他这条命就没了。
    结果人家费尽心思救下来的小畜生,却逼死了人家老婆。
    当天夜里,周家老大做了噩梦。他想起很小的时候,自己其实每年都跟着父母去余家拜年。他家有很多大孩子小孩子,好像都是跟自己差不多的情况。
    不过他很少见到余教授,因为同事要回老家过年,所以他经常替别人值班。
    招待他们这些客人的就是余秋的母亲,那是个很和气的女人,从来不肯收他们拎上门的礼品。
    那个时候的小余秋常常坐在小房间里头,一本正经地看着什么书,偶尔也会出来跟同龄的小女孩一块儿玩,眼睛亮晶晶的,神气的很。
    不知道从什么时候起,他们家就搬出了医院安排的房子,住进了一个杂院子。自己也再也不跟着父母去拜什么年。
    周家老大说的颠三倒四,常常含含混混地说了几句话之后,就突然间紧紧抿上嘴巴,把剩下的话咽进肚子里头去。
    他不知道该怎样面对余秋,他记得自己最后一次看到这个姑娘,是她妈妈死的时候。那双神气的大眼睛灰蒙蒙的,空洞得可怕,看不到任何活人的气息。
    他觉得害怕,他原本想上前跟她说几句话来着,结果却吓得落荒而逃。
    从此以后,他都避着余家的一切走。
    可他没想到,余秋居然会选择下乡,而且还跟自己的弟弟在一个公社。
    看到弟弟蓬头垢面地从田里头回来,他只觉得心痛。
    看到余秋灰不溜秋的跟在后面,他更难受。
    因为按照政策规定,作为独生子女的余秋,其实是可以留在父母身边不用插队的。
    如果她母亲还活着的话,她何必下乡难受这种苦。
    “我……你……”周家老大支支吾吾了半天,终于挤出一句话,“你妈妈的事情,我们……”
    余秋根本没心思听他的忏悔,虽然她很清楚,在现在的格局下,这个人能够鼓足勇气说对不起,也是石破天惊。
    如果她够格命去举报的话,说不定他也会被拉去当成叛徒,进行批判。
    只是她对这一切并不感兴趣,况且她也没有资格替任何人说出原谅的话。
    死的那个人是一位母亲,也是真正苦主在世间原本唯一可以依靠的对象。
    她不曾承受过别人的苦楚,她又凭什么替别人原谅呢?
    周家老大迟迟没有听到余秋的声音,也不敢回头看。
    这一年多的时间,他几乎已经不参加任何活动,而是成了别人嘴巴里头的书呆子,只埋头学习,放学了就帮母亲做家务。
    他在广东插队的堂哥给他写信,说当地非常流行逃岗。为了防止思想动摇,上面动不动就组织知青开会,规劝他们一定要当社会主义的主人,千万不要去资本主义当奴隶。
    但是堂哥却非常疑惑,既然如此,为什么只见大陆人往香岗逃,却不见香岗人跑回大陆呢?难道人们都喜欢帮当苦惨惨的奴隶?
    为什么我们一天到晚你斗我,我斗你,人家却可以安居乐业地过日子呢?
    有开大会小会劈斗的时间,为什么不能正正经经地做事呢?
    吓得周家老大立刻将这封信给烧了。这可是反动,要是被人看到了,妥妥的反格命铁证。
    可是他心里头却埋下了一颗种子,他隐隐约约总觉得有什么不对劲。
    既然林贼能欺骗主席,搞出了好多乌烟瘴气的东西,那会不会还有更多的林贼呢?他们现在做的这一切真的正确吗?
    周家老大不敢跟任何人讨论这些问题,他怀疑自己真的成了书呆子,所以思想动摇了。
    省里头组织代表团慰问下放知青的时候,他毫不犹豫地报了名,一是看看下乡一个月的弟弟到底过得怎么样?二就是出来看看外头的世界,省得自己着了魔障。
    可是这一路走来,他心里头的疑惑更多,为什么农民要这么辛苦?为什么美国的宇航员都登上了太空,而我们的农民却连电灯都没见过?
    对了,还有今年的中美建交。大坏蛋一下子就变成朋友了,以前的苏联老朋友却成了大坏蛋。
    到底什么是好人,什么才是坏人啊?
    周家大哥发呆的时候,周卫东已经兴冲冲地跑了出来。他用自己的一块橡皮跟村里头的小孩子换了一兜覆盆子,献宝一样送到大哥面前:“你吃,可甜了。咱们今天晚上吃烤鲤鱼,酸菜杆子酸辣椒烧鱼杂,保准好吃的要死。”
    周家大哥看着黑黑瘦瘦的弟弟,心痛的不得了。他家有三个孩子,大妹去岭南插队了,本来应该留在父母身边的是小弟。
    结果因为他出生的时候难产,从小体弱多病,弟弟妹妹就主动将留城的名额让给了他。
    周卫东丁点儿都没人感同身受哥哥的心痛,他满脸茫然:“我本来也不是小白脸啊。”
    下田干活,难不成还得跟大少爷大小姐一样撑着遮阳伞?那不成了地主老财当监工了。嘿,他可不来资本主义的那一套。
    周家大哥心痛的都快说不出话来了,他眉头紧锁地看着弟弟:“你还说你没晒黑。刚才你们走过来的时候,要不是你开口喊我大哥,我根本就认不出你人来。”
    一个个黑不溜秋,活像是从煤炭堆里头钻出来的。
    余秋猛的抬起头,突然间反应过来一件事。
    她冲进后面的山洞里头,对着墙壁上贴着的镜子看自己的脸。
    妈呀,这么多天都是披星出戴月归,她都没有留意到自己已经晒黑了起码5个色号,基本可以达到换一个人种的效果。
    7月份的太阳多烈啊,紫外线的威力十足。现在又没有什么防晒霜,虽然他们出门的时候都带着护袖头顶草帽防止晒伤,但人就时不时就要全暴露在太阳底下,不晒成黑炭才怪呢。
    余秋捂住嘴巴,咯咯咯地笑出声。
    田雨刚好拿了东西出门,见她对着镜子乐不可支的模样,立刻了然于心:“高兴不?看咱俩现在,是不是就是地地道道的杨树湾人?谁还敢把我们当成城里下来的娇小姐,以为我们什么事都不能干?”
    余秋拼命点头,高兴,她当然高兴。
    黑色没有遮盖天空,可是遮盖了她的脸啊。
    认不出来的,周家老大肯定绝对认不出来。
    上辈子自己高中军训的时候,也就在太阳底下晒了半个月不到。结果回家的时候,从小相依为命从来没有看错过麻将牌的奶奶居然奇怪地看了她一眼:“孩子你哪家的,是不是走错门了?”
    余秋立刻挺直了腰杆,她才不怕呢。只要不说话,她就不信还能叫人看出端倪来。
    原本女性的服装发型都极具欺骗性。
    两个原先完全不同的女孩子,只要穿了同样的衣服,梳着同样的头发,就已经能够让人不得不费些心思才能区分开来。
    加上从八中的这位余秋留下的行李箱中的衣服鞋子来看,她的身材跟自己应当也相似。这就又为以假乱真提供了便利条件。
    余秋美得都快吹起小曲了,流行歌曲不能唱,起码可以来一首《红梅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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