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学五一

第228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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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永乐帝很重视这次选秀,特意嘱咐胡善围从严把关,选出好女子,出身低,但智商品行不能低。
    胡善围顿时觉得任务艰巨,颜值和智商可以在层层选秀里看出来,可是品行这种东西,十年二十年都未必能看透,何况人是会变的,从出身平民的青葱少女到身居高位的王妃,地位的变化,权力的诱惑,最最考验人的品行。
    所以品行基本无法考量。就像六百年后的选秀节目一样,“秀女”们最初靠颜值和智慧层层过关,谁都想呈现给观众好的一面,为此各自立了各种人设,有的人设很快会崩塌,有的能够坚持十年八年,甚至一辈子。
    胡善围紧锣密鼓的忙选秀。真正的两个当事人听到消息后却无一人表现出惊喜或羞涩等等即将成为新郎的标准表情。
    首先知道消息的是皇太孙朱瞻基。他母亲皇太孙妃张氏就是选秀出身,自然对选秀格外关注,她虽没有权力亲自挑选儿媳妇,但是她可以按照儿子的喜好,剔除儿子不喜欢的,把喜欢的类型尽量留下来啊。
    那么现在问题来了,儿子喜欢什么样的女孩子?
    太子妃想了半天,发现自己亲生的三子一女中,她唯独对大儿子一无所知。
    是的,真的一无所知,别说喜欢的姑娘了,就连儿子喜欢吃什么她都不知道。
    长子从来不在她面前露出真性情,总是尽力去扮演一个完美的儿子,去照顾她的情绪。
    因瘸子丈夫地位总是岌岌可危,张氏也跟着当缩头乌龟,她的手从来不敢伸出东宫以外的地方,瘸子太子还暗戳戳的收买了小太监王振当耳目,安插在皇太孙宫(虽然已经被朱瞻基看穿并策反)。
    太子妃想了想,决定亲自问问长子,他们毕竟是亲母子,有些话说开了反而比互相试探的要好——何况长子的真实想法她没有没有那个能力试探出来。
    乘着傍晚皇太子来东宫给父母例行晨昏定省,太子妃开门见山的说道:“你今年十六岁,到了成婚的年纪,要为皇室开枝散叶了,皇上已经下令胡尚宫主持选秀,效仿当年高祖皇帝‘选秀民间,联姻畎亩’,选民女嫁入皇室,胡尚宫已经派女官去各地藩王府协助选秀,各地秀女过两个月就能陆续进城了,宫中六局正在收拾储秀宫,预备安置各地秀女……”
    十五岁时,永乐帝为最爱的大孙子举行了盛大的冠礼,表示他已成人。男人当成家立业,要结婚才能得到主流社会的认同,所以冠礼之后他一定会结婚。
    朱瞻基冷静的知道这一天始终会来,他每天都在给自己做准备,迎接这一天的到来,但是真正到来的时候,他发现自己所做的准备远远不够,就像一个漏洞百出的篱笆去迎接排山倒海的巨浪。
    不堪一击。
    听到选秀的那一刻,他立刻耳鸣,满脑子野蜂飞舞,嗡嗡作响,太子妃余下的话说的是什么,他根本不知道。
    我要成亲了,我要永远的失去心中唯一的微光了。
    人生短暂的十六年,我一直被安排,被操控,一切事情都是我应该做的,去当一个完美的儿子、孙子、皇太孙。从记事起就从来不去迁就自己的心意。
    想要当好完美儿子孙子皇太孙,首先要做的的事情就是忘我。把自我阉割掉。
    只有面对阿雷,他才记得他也有自我这种东西,他心中唯一的光,会在他孝期禁吃肉的时候,把自己那份让出一半,傻傻的为他分担一半的“杀生”;会为了他学孙悟空翻跟斗,逗他笑……
    一起长大的情分了,混杂了亲情友情爱情,连他自己也分不清到底那种情感更多一些,但是他很确定,阿雷会勾起他所有暗藏起来的七情六欲,他阉割的自我,让他感觉自己其实也是肉体凡胎。
    他总是在阿雷面前失态、出糗、口不择言、做些傻事、说些瞎话,他能照顾好所有人的情绪,甚至在太子和皇上复杂关系之间斡旋,游刃有余,但是他就是和阿雷“相处不来”,不是他自动降低智商和情商,他只是把唯一的一点真留给了她。
    此时朱瞻基脑子里毫无喜意,充满了伤感和愤怒,唯一的一点光也要失去,未来的路那么漫长,充满荆棘,他要一个人走下去了。
    朱瞻基灵魂飞走了,只剩下一副淡定从容的躯壳,太子妃连问了两次,“你,喜欢什么样的女人?娘虽无能,但可以为你把把关。”
    朱瞻基毫无反应。
    待太子妃问了第三遍,他如梦初醒,给出了标准答案,“当然是能够孝顺父母的女人。”
    封建社会,忠孝最吃香,女人很少有机会在“忠”字上有所作为,只能专攻“孝”,孝女比孝子多多了。
    秀女都是孝女,朱瞻基说了和没说一个样。
    太子妃没有办法,只得把目标细化,“女官在各地甄选的秀女,自然是好的,只是人有百种模样,千种性格,比如高矮胖瘦,瓜子脸,鹅蛋脸,圆脸,有温柔的、娴静的、爱热闹的、爱清静的、活泼的、爱说笑的、开朗的、内向的,如此种种,你身在皇家,可以挑选自己喜欢的。无论是正妃还是侍妾,都是将来过一辈子的人,可不能凑合了。你和我说说,喜欢什么品貌性格的?”
    太子妃都说道这个程度了,把秀女进行分类,朱瞻基勾选即可,反正都是民女,皇家可以随意挑选。
    可是无论太子妃给出什么种类,朱瞻基脑子里只有一个人。
    除了她,和所有女人都是凑合过。
    而这个是他无法启齿的。
    论理,她也是出身低微的民女,有资格参选秀女,哪怕没有胡尚宫这个大后台,她的品貌也足以入住储秀宫,可是全天下那么多民女,唯有她不会参与选秀。
    她本人在皇宫做钟表,她却不可能入宫,她不是任人挑选的女子。
    我没有任何机会,她只能陪我到十六岁了。从此以后,分道扬镳。
    朱瞻基犹如一具行尸走肉,他仿佛听到另一个人说道:“儿子从未想过这个问题,女子以品德为重,身为皇家儿媳,手段可以有,心思不可以歪。何况儿子日理万机,将来后宫里,她们与母亲相处的时光要更多一些,母亲也要为自己挑选对脾气的儿媳。”
    朱瞻基给出的标准答案依然滴水不漏,有理有据,不像是敷衍之词。
    太子妃心里有了谱,便不再追问。
    朱瞻基没有回皇太孙宫,他的心境已经崩塌了,就像一窝被洪水冲散的蚂蚁,漫无目的的乱走,也不知去了那里。
    “殿下,此殿已经落了锁,做钟表的师傅们里已经回去休息了。”
    “殿下?”
    朱瞻基定睛一瞧,正是阿雷为永乐帝定制钟表的宫殿,此时已经人去楼空。
    胡善围答应女儿进宫干活,唯一的条件是必须和她一起进出宫廷,不能加夜班,因为阿雷的眼睛不容许。
    “殿下,该回去用晚饭了。”
    朱瞻基不想回皇太孙宫,遂转身,“去幼军营”。
    城北幼军营。
    堂弟朱瞻壑正带着一群年纪比他大许多的“幼军”们做颇有特色的晚课,这是沐春当教头时形成了传统:擂台互殴,只要战败,就要扫厕所,无论你是千户还是小卒,胜者为王,败者发粪涂墙。
    有人向朱瞻壑提出挑战,朱瞻壑只有十四周岁,长的着急,有二十四岁的相貌和体能,一举将对方打趴。
    看着朱瞻壑兴奋的挥拳,大笑大叫,心情坏道极点的朱瞻基心想不能我一个人难受啊,也要给你添添堵,谁叫你笑的那么开心。
    朱瞻基又又欺负弟弟了。
    浴房里,朱瞻壑提着一通冷水浇身洗澡,冷不防屏风后面的大堂哥说了一句,“皇爷爷宣布选秀,你我大概半年后要娶妻了。”
    咕咚——啊!
    朱瞻壑措手不及,高高举起的一桶冷水就这么砸下来,大脚趾被桶沿砸到,痛的跳脚。
    听到堂弟惨叫,朱瞻基顿时觉得心里稍微好受了些,还假装当好人,拿着药酒给堂弟亲手擦脚趾,乘机又对兄弟插刀,“你喜欢什么样的女孩子?现在说还来得及,我可以要母亲把你喜欢的类型留下来。”
    是兄弟,两肋各插一刀,我不容许只有自己一人痛下去,一定要和好堂弟分享。
    “你轻点。”朱瞻壑倒吸一口凉气,说道:“我都不喜欢,我只喜欢阿雷姐姐。”
    轰隆!
    好像有人把他深埋在心底三千里的心思挖出来公开处刑,朱瞻基只觉得两道炸雷在脑子里爆开了,“你说什么?”
    “啊好疼!你放手,我自己来。”朱瞻壑抢过药酒,“我喜欢阿雷姐姐。”
    “你想娶她?”朱瞻基眼神迅速冰冷。
    朱瞻壑边擦药酒边摇头,“不娶,再说阿雷姐姐这种人也不会嫁入皇家。”
    朱瞻基:“那你还说喜欢她。”
    朱瞻壑难得正经的说道:“正因我喜欢她,才不会娶她。皇家就是个名利编制的华丽牢笼,你我出身在此,没得选,两人都是无期徒刑,是名利的囚徒,我曾经已经以为自己不理会名利,不参与争斗,置身事外就可以了——可是天策卫演习炸膛事件,让我觉得这一切不过是我的一腔情愿。”
    朱瞻壑躺在床上,负手为枕,伸出肿胀的脚趾头对着朱瞻基的脸画圈,“其实我觉得这是一件大好事,我爹终于死心去青州就藩了。但未来的事情谁能说清楚?嫁给我的女人其实挺惨的,富贵绝路都有可能发生,到时候覆巢之下安有完卵?我空有匹夫之勇,也护不了妻子,我不能让阿雷姐姐受苦。”
    朱瞻基觉得自己一直以来都小瞧了这个傻堂弟,他用帕子包裹冰块,敷在朱瞻壑脚趾头上消肿,“我发誓,无论将来如何,我都会保护你,你不信我?”
    “我信大哥。”朱瞻壑笑道:“我只是不相信皇权而已,皇权之下,大哥很多事情也无能为力。喜欢阿雷姐姐是我一个人的事情,看她自由自在做喜欢的事情,比娶了她、让她担惊受怕更让我开心,做人嘛,最重要的是开心。大哥你说是不是?你也放手吧。”
    朱瞻基拿着冰块的手一顿,“你莫要胡说八道。”
    朱瞻壑却无比认真的抓着朱瞻基的手,“大哥,长这么大我都没有求你什么,这一次求你莫要打阿雷姐姐的主意,不要拖着她和我们兄弟一起当囚徒。阿雷姐姐潜心机械,没有想过婚姻,可是胡尚宫的意思还不够明显吗?她和沐大人一直防着我们兄弟,他们夫妻绝对不会点头的,他们一家三口,是云南自由飞翔的鹰,大明迁都北京之日,就是他们回家之时。我也觉得这是阿雷最好的归宿。”
    朱瞻基试图甩开朱瞻壑,可是傻弟弟抓的太紧,根本甩不脱,掌心的冰块在两兄弟的手里迅速融化。
    朱瞻壑懂的事情,心眼如马蜂窝的朱瞻壑何尝不明白。
    到底是心有不甘,舍不得罢了!
    朱瞻壑晓得大哥的手段和皇权的威力,如果他真的要得到,他就能够得到,一定要大哥彻底死心,喜欢她就不要娶她。
    朱瞻壑举了个反面例子,“嫁入皇家,就身不由己了。咱们不说远的,大哥知道谢再兴吗?”
    朱瞻基:“咱们曾曾外祖父的名讳,也是你能说的?此话莫要对他人讲。”
    谢再兴,曾经的大明开国功臣。他是开国第一功臣徐达的岳父、仁孝皇后徐妙仪的外祖父。
    朱瞻壑说道:“曾曾外祖父没有儿子,只有两个女儿,秀外慧中,在那个年代,号称吴中双璧,大谢氏嫁给我们的堂叔、南昌王朱文正,小谢氏嫁给我们的外祖父徐达,当时都说这对姐妹好姻缘,可是后来呢?谢家下场如何?这对姐妹下场如何?”
    朱瞻基顿时语塞。
    倒不是他答不上来,而是谢家和谢氏姐妹下场都太残酷了。
    谢家满门抄斩,大谢氏自杀殉夫,小谢氏生下女儿仁孝皇后不久后郁郁而终。
    朱文正是高祖皇帝朱元璋的亲侄儿,当年朱文正的父亲把口粮留给弟弟朱元璋,自己饿死了,朱元璋从此对孤儿朱文正视为己出,培养他文韬武略,无所不能,尤其是洪都保卫战,朱文正仅仅靠着五万守军就扛住了汉王陈友谅六十万大军的围攻,守了三个月,创造奇迹,名声大噪。
    朱文正风头远远高过当时的吴王世子朱标,岳父大人还是谢再兴这个掌握兵权的大将军,朱元璋忌惮侄儿朱文正,“恰好”有人告朱文正和谢再兴翁婿谋反,朱元璋遂雷霆手段灭了谢氏全家,囚禁逼死了朱文正。
    曾经风光无比的谢氏姐妹,绝望的大谢氏自杀殉夫,小谢氏纵有夫婿徐达保护,有仁孝皇后这样可爱的女儿养在膝下,可眼睁睁看着娘家灭门、亲姐姐自尽,她还是抑郁而终。
    谢家繁华落尽,曾经的亭台楼阁,都做了土。
    曾经的吴中双璧,比鲜花还娇艳的大小谢氏,也迅速凋零。
    仁孝皇后是朱瞻基和朱瞻壑的祖母,这两人身上留着谢家的血脉,自然明白祖先的来龙去脉和各种秘闻。
    曾曾外祖父谢再兴和堂叔朱文正其实没有谋反,他们死于高祖皇帝的猜忌。
    血淋淋里的教训啊。
    朱瞻基沉默许久,直到手里的冰块都化成水,掌心冻得麻木,才说道:“不是每个人嫁入皇室的女人都这般凄凉下场。皇爷爷不就是爱了祖母一生一世吗?”
    仁孝皇后是永乐帝心中永远的白月光。
    朱瞻壑反问道:“我们的祖母仁孝皇后为了保护北京,以女子之身披上戎装战斗,伤了根本,从此伤病缠身,寿止四十六岁,只当了五年皇后,你觉得这个结局很好吗?”
    向来伶牙俐齿的朱瞻基再次被傻堂弟说到语塞。
    朱瞻壑心思单纯,有些问题反而比他看得更通透。
    朱瞻壑见大哥被说服了,遂放手,朱瞻基的手重获自由,却一动不动,哀莫大于心死,从此以后,心中唯一的一道光也要消失了,他要在黑暗里度过余生——他才十六岁啊!
    朱瞻壑像是看穿大哥的心思,拍了拍他的肩膀,安慰道:“还有我陪着你呢,我们兄弟两个一起把牢底坐穿,都不要去祸害阿雷姐姐。”
    朱瞻基阴暗的心理严重怀疑堂弟是故意插他两刀。
    朱瞻壑可以做到喜欢一个人喜欢到放手,朱瞻基觉得自己很难做到,因为朱瞻壑至少从小有父母疼爱,汉王夫妻都迁就这个长子,嘴上骂他不争气,心里是很疼爱的,朱瞻壑从小就不缺安全感,他能够做到光明磊落,拿得起,放得下。
    但是朱瞻基不能,他太早的懂事,去当一个好儿子好孙子好储君,他一直压抑着自己,看起来清心寡欲,其实早已经烈火焚心。失去阿雷,他就真的一无所有了。
    他没有安全感,阿雷是他最后的救命稻草,他如何说放就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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