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学五一

第16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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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沈琼莲并不知道她的”非分之想”,她踮起脚尖从书架里抽出一本快要碎成渣渣的古籍,小心翼翼的摆在书案上,像是搬弄某种稀世之宝,说道:
    “我听说你去了藏书楼,当时我对崔尚仪说,想和你换一换工作。我不喜欢当女教书,给宫女讲课,要从最基础的《千字文》开始,怪没意思的,我三岁就能默写《千字文》全文,讲这些有什么意思?就像嚼甘蔗似的,嚼了一遍又一遍,没有味道了。”
    “整理一个这等规模的藏书楼是我的梦想。”沈琼莲环视着如一堵堵高墙般的书架,“可是崔尚仪不让我和你换工作,哎,我很羡慕你。不对,是嫉妒。”
    沈琼莲嘟着小嘴,无比认真的说:“我从来没有嫉妒过谁,你是第一个。原来嫉妒是这种不上不下,莫名其妙愤怒的情绪,好讨厌。”
    一听这话,胡善围和陈二妹面面相觑,默契达成共识:好吧,天才的想法就是我们俗人不一样。居然想换到与世隔绝的藏书楼来!
    沈琼莲认真的说:“可惜崔尚仪不答应,非要我当女教书。那些宫女笨死了,我稍讲的深一些,穿插讲几个典故,她们都这样看着我——”
    沈琼莲对着两人做了个目光空洞的无辜表情,“幸亏范宫正把我调到藏书楼来,否则我要被她们活活气得吐血。”
    怎么办?看到沈琼莲这个样子,我更想掐她的脸了。胡善围想归想,不敢下手。因为沈琼莲最讨厌别人把她当小孩看。
    沈琼莲坐下,对两人摆摆手,“你们要讲私房话,请远一些,不要打扰我看书。”
    胡善围和陈二妹去了丙字库房,整理搬运余下的书籍。陈二妹喋喋不休的讲着宫廷美食,“宫里头的食物,仪式高于味道,要的就是体面的感觉,就像胡贵妃,宫里头没有谁比胡贵妃更讲究了……”
    胡贵妃用膳,食物装盘,放进食盒,这还不够,需要在食盒上面再罩一张黄绢,由小内侍捧着食盒,另一个内饰举着一个曲柄小黄伞,伞的十个角各拴一个金铃。
    一旦走动,一共十个小铃铛晃荡响,目的是吓走天上的鸟雀,以防止鸟雀在上头飞过,弄脏食盒。
    送到延禧宫,小内侍需用领巾捂住口鼻,以免呼吸时有脏污,才能打开食盒,捧出食物,放在胡贵妃餐桌上。
    胡善围觉得陈二妹简直天方夜谭,“食盒盖着盖子,又蒙了一层黄绢,又不是刮风下雨,有必要给食盒打一把拴着十个金铃的小伞吗?”
    “谁说不是呢?”陈二妹叹道:“这是胡贵妃给尚食局提出的要求,我们徐尚食没有办法,只能想法子满足胡贵妃。万一胡贵妃说吃了某顿饭肚子不舒服了,伤了肚子里的龙嗣,我们尚食局就要倒霉了,砍头的砍头,降级的降级,或者被罚晚上去提铃,哎哟,那真是身不如死呢。”
    连陈二妹这种开朗的人都面露忧色,可见尚食局事务之繁忙紧张。都这样了,陈二妹还记得每天叮嘱小宫女给藏书楼的胡善围及时送饭,天热了还“以权谋私”,利用尚功局的关系,从那里搞来冰块,加在绿豆汤里,给胡善围解暑。
    这等情义,令胡善围感动不已。这宫里每个人都不容易,藏书楼有藏书楼的辛苦寂寞,尚食局有尚食局的紧张无奈,就连女状元沈琼莲也不能随心所欲。
    胡善围和陈二妹聊的正欢,蓦地,从外头闯来两个穿着四爪蟒袍的少年,四爪是皇子袍服的规制,四爪为蟒,五爪为龙。
    虽然不认识这两个少年,胡善围和陈二妹也知道是皇子,忙站起来,正要行礼问安,高一点的少年摆了摆手,“免礼,我们在这里躲一躲,待会有人来找我们,你就说我们曾经路过库房,往西边去了。”
    胡善围听得一头雾水,问:“是谁那么大胆,敢威胁两位亲王殿下?”
    少年皇子正要回答,库房外头就响起了急促的脚步声。两个皇子一起做了个嘘声的动作,然后赶紧跑到书堆后面藏起来。
    有人来了,进门是个青年男子,穿着同样的四爪蟒袍。
    是个年长的皇子,难道是当哥哥的要教训弟弟们?所以弟弟们跑到库房避着?
    库房钥匙在胡善围手里,她轻咳一声,站在门口,“这里是丙字库,殿下所为何事?”
    那人说道:“我在你这里躲一躲,若有人找,你就说我往西边去了。”
    啊?胡善围更看不懂了。
    这时躲在书籍后面的两位少年皇子站出来,对着青年皇子招手,“四哥,来这里。”
    那人忙跑过去,“快躲起来,小舅子马上就找过来了。”
    话音刚落,一个穿着御赐飞鱼服的青年跑来,一路四下观望,途径库房门口,停步,往库房走来,胡善围心想,书堆里再多藏一个人,就能凑一桌叶子牌了。
    青年看见胡善围,脸上浮出笑容,“这位小姐姐,你有没有看见燕王,代王和安王三位殿下?”
    论年龄,胡善围肯定更年轻。这人为了目的,还真能拉的下面子。
    胡善围露出茫然的表情,“我身份低微,不认识皇子,不过我刚才依稀看见有三个人往西边而去。”
    青年有些失望,“这三个人见了我就像见瘟神似的,见了就躲。唉,这年头,借点钱就像借他们的命似的。我非要找他们借钱不可。”
    青年往西边而去,走了几步,突然掉头,往库里冲,胡善围和陈二妹拦着不让他进——得罪了三位皇子可没有好果子吃!
    青年急的跺脚,“我刚才看见命中克星——我的债主,他来追债了,两位姐姐让一让,我得躲起来。”
    胡善围灵机一动,指着空着的书箱,“书堆后面一看就见着了,藏不住人,不如你躲在箱子里,我挂上锁,他就找不到你了。”
    “好主意!”青年跳进箱子,蜷缩身体,“那就拜托小姐姐了。”
    胡善围关上盖子,上了锁,债主刚好到门口,问,“善围姐姐,你看到徐增寿了没?”
    居然是沐春。
    胡善围手指着箱子,嘴上却说:“我身居深宫,不认识徐什么寿的,不过,刚才有个人慌慌张张往东边跑了。”
    沐春会意,故意大声说道:“应该就是他了,我找他去!”
    第20章 微臣胡善围
    沐春的脚步声由近及远,直至彻底没了动静,只闻得外面阵阵蝉鸣声。
    书柜里传来声音:“小姐姐,麻烦你开锁,放我出来。”
    胡善围打开箱柜,徐增寿出柜,憋得满头大汗,瞥见库房里有冰镇的绿豆汤,便厚颜无耻的讨要,“小姐姐,我又热又渴,能不能借一碗绿豆汤?”
    胡善围不知这个徐增寿是何方神圣,从言行上看,感觉好像比沐春这个混世魔王更加不着调。
    陈二妹大方,说道:“你喝吧。”
    徐增寿像即将去景阳岗打虎的武松,自斟自饮,一壶绿豆汤见底,豪气冲天。
    可是他拿出钱袋,想打赏点东西表示感觉,抠来抠去抠了半天,只抠出几个铜钱,实在拿不出手。
    这就尴尬了。
    胡善围还惦记着书堆后面躲着的三个皇子,这会子应该也热得差不多要中暑了,忙说道:“小事一桩,徐公子不用客气。”
    徐增寿收起钱袋,嘴上却说,“那怎么好意思呢。”
    胡善围提醒道:“徐公子快走吧,万一沐春找不到人,又回来找,你就走不掉了。”
    “说的是。”徐增寿一拍汗津津的脑门,“两位小姐姐,告辞。”
    徐增寿来去如风,三个皇子从书堆里钻出来,汗水浸湿了头上的黑色网巾,汗渍都从四爪蟒袍里沁出来,狼狈不堪。
    绿豆汤没有了,茶水还有,陈二妹给皇子们倒茶,有些为难——因这里只有她和胡善围两个,所以只有两个茶杯。
    两个茶杯,三个皇子,怎么分?
    年纪最小的安王说道:“这杯给四哥,我和十三哥用一个杯子就行。”
    陈二妹照做,三个皇子喝空了茶壶,最近最长的燕王给了胡善围和陈二妹一人一个莲子大的东珠,东珠是高丽国的贡品,硕大的珍珠散发着淡黄的光芒。
    燕王叮嘱:“今天的事不要说出去。”
    第一次近距离接触到皇室三位尊贵的亲王,胡善围和陈二妹大气都不敢出,诺诺称是。
    胡善围心想,即使我们说出去,也没有人相信堂堂亲王在自家皇宫里,居然被一个无官无职的外人逼到仓库藏身,还一藏就是三个!
    安王看了看天色,“四哥,时间不早了,我和十三哥送你出宫吧。”
    按照宫规,皇子年满十五六岁就必须搬到宫外的亲王府居住,迎娶王妃。代王和安王年纪还小,还住在宫中。
    四皇子燕王朱棣在十六岁的时候出宫,搬到燕王府,迎娶了开国大将魏国公徐达的嫡长女,那时候的燕王妃只有十四岁。徐增寿是燕王妃的弟弟,是燕王正儿八经的小舅子。
    也不知姐夫和小舅子之间有何种恩怨,燕王居然躲到了仓库。
    燕王朱棣问胡善围,“刚才徐增寿去了那个方向?”
    胡善围指着西边,“往西边去了。”
    燕王对两个弟弟说道:“我们去东华门。”
    三个皇子刚刚离开仓库,西长街上,沐春拦住了徐增寿,“徐二郎,欠债还钱,你还想躲?”
    徐增寿犹如百日见鬼,“你怎么找到我的?”
    什么情况?明明那个小女官把他支走了啊!
    不能暴露胡善围,沐春呵呵一笑,“我问了巡逻的锦衣卫,从东边抄近道赶过来的。”
    徐增寿把钱袋抛给他,说道:“要钱没有。我不容易跟着我爹进宫一趟,找姐夫和两个妹夫借钱还债的,可是半路上跟丢了,没借到钱,就不能还你钱。”
    魏国公徐达有三个女儿,皆是亲王妃。大女儿嫁给燕王朱棣,二女儿和三女儿由洪武帝指婚给十三皇子代王朱桂和二十二皇子安王朱楹。
    后两位年纪尚小,还没开府成亲。不过指婚的圣旨已经下了,徐增寿也可以说是三个亲王的小舅子。
    徐增寿凑过去低声道:“你在锦衣卫,眼线多,不如你指一条明路,告诉我燕王,代王和安王身在何处,我堵着他们借到钱,就立马还给你。”
    沐春一把推开徐增寿,“我如今在宫里看门,一口气得罪三位亲王,我以后还怎么在宫里混下去不行不行。”
    徐增寿见还钱无望,就想赖账,说道:“要不是那天我喝多了,反应慢,赌钱未必能输给你。”
    沐春拿出一张纸,晃了晃,“输了就输了,签字画押为证。”
    徐增寿一把抢过来,塞进嘴里,居然囫囵咽下去!
    我从未见过如此厚颜无耻之人!
    魏国公徐达一世英雄,怎么生了这样的无赖?
    沐春哈哈大笑,“对付你这种赖皮,我怎么敢拿出真的借条?你刚才吞下去的东西,是我用来上厕所的草纸。”
    徐增寿掐着脖子就吐,哇呀呀吐了一堆,刚才的冰镇绿豆汤白喝了。
    吐完之后,徐增寿虚弱的靠着西长街高大的围墙,“我爹已经把我的月钱砍了,一个大姐夫,两个小妹夫,个个见我就躲,我真的没有办法,我书房里有各种古董,你去挑几件抵债。”
    徐增寿,魏国公徐达的幼子,他有三大爱好,捧戏班买古董赌钱,都是砸钱的爱好。
    魏国公徐达下了死命令,所有人都不得借钱给徐增寿。
    徐增寿是小舅子,不好得罪。但徐达是岳父大人,更不好得罪了,于是燕王,代王和安王都避着徐增寿。
    真是一山还有一山高,大明多奇葩,如果说沐春是混世魔王,徐增寿就是败家的祖宗!
    沐春不肯要,“你是京城古董界出名的冤大头,十件就是十件是假的,我不要。”
    徐增寿愤愤道:“胡说,明明是你们都没有眼光。”
    沐春说道:“你再不还钱,我就拿着借条找燕王妃,弟债姐偿,天经地义。”
    一听燕王妃之名,徐增寿吓得腿软,当即靠着围墙跌坐在地,“不要,我爹教训我,尚且手下留情。我大姐打我,那真真辣手无情,往死地打。”
    燕王妃是名副其实的将门虎女,出了名的火爆脾气,无论在娘家还是皇室,都赫赫有名,颇有威望。
    果然,燕王妃的名头比魏国公徐达管用。沐春见火候已到,就说出了他真实的目的,“其实有个法子,你不用还钱,我就撕了借条。”
    徐增寿犹如见到救命稻草,“什么法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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