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学五一

第2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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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女官仔细核对每一项,并在花名册上抄录户帖内容。
    这个户口本简单的一点讲,就是户主是三十七岁的胡荣,家中有十八岁的小娇妻陈氏,和十九岁的女儿胡善围,很明显,这个陈氏是继母。
    否则母亲怎么可能比女儿还小一岁?
    这是商户家庭,家中有屋又有田,生活乐无边,有十亩多的田产,有一只船,一头骡子,七间房屋。
    抄录完毕,女官将户帖并一个号牌递给胡善围,“去找五十七号桌坐下,对号入座,等候发卷考试。”
    “是。”胡善围将户帖和号牌都放进考蓝里,步入考场。
    这是改变她人生命运的一场考试,不得有失误。
    想到这里,胡善围开始紧张起来,等到她找到座位,放下考篮,篮子手柄都被她手心的汗珠浸得透亮。
    第2章 胡氏春秋
    胡善围正紧张着,隔壁桌有个身材娇小,圆脸大眼睛的少女举手,“我……我想入厕。”
    此话一出,陆续有应考的女子举手,监考的女官命小宫女们一对一的带领诸人去恭房。
    胡善围看着那些排队上厕所、神色紧张的女考生,心想,一考定终生,我紧张,别人也紧张,来都来了,考吧。
    待一声鼓响,一张张试卷发下来了。
    胡善围展开试卷,先看题目。
    试《四书》义三道:
    一、人能弘道,非能弘人。
    二、是故君子戒慎乎其所不睹,恐惧乎其所不闻。
    三、物皆然,心为甚。
    每道三百字以上。
    这只是第一张试卷而已,考对四书的掌握,胡善围打开第二张,考的是《五经》经义各两道题目,一共十道题。
    第三张试卷考的是《女戒》、《女论语》、《列女传》和《女则》四本书,每本出一题。
    一共十七道题,四书五经就占了十三道题,对女子行为规范考察只有四道题目,可见对女官的主要要求是对儒家典籍的掌握,以才华为主。
    胡善围浏览了一遍试题,摊开第二张考《五经》内容的试卷,从她最熟悉的《春秋》两条题目开始,第一道题是齐人伐山戎,第二道是公会晋侯及吴子于黄池。
    胡善围提笔写到:“山戎伐燕国,燕国告急于齐。齐桓公为救燕国,遂伐山戎……”
    一个个漂亮的小楷字如流水,顺畅的在笔下淌出来,我笔写我心,慢慢的,胡善围忘记了紧张、也忘记了自己身处考场、忘记了目光如炬的监考官,忘记了家里鸡毛蒜皮的烦心事。
    她好像回到了成贤街的胡家书坊藏书楼无数个日日夜夜,任凭窗外车水马龙、熙熙攘攘,亦或是华灯初上,倦鸟归巢,她都坐在书桌前,挥舞着手中半旧的笔杆,日复一日的抄书。
    是的,胡善围在家里是个没有工钱的抄书匠。
    在这个时代,雕版印刷是主流,但是那些价格昂贵的孤本、善本、珍本、奇本等仿书,都是靠着人工一个个字抄写而成。
    好记性不如烂笔头,胡善围几乎自学成才。书坊藏书楼那些古旧的书籍大多有“胡氏藏书,千秋万代”的小篆印章,这分明表示胡家是个有文化底蕴的家族,如何堕落到成了商户、娶了泼妇、后代沦为抄书匠的结果?
    这真是小孩没娘,说来话长。
    胡善围,原籍山东济宁。
    据父亲胡荣醉后吹嘘,胡家是百年书香门第,在宋元两朝,胡家都有人在朝中做大官。
    后来,胡家为避元朝政治风波,从元大都(也就是现在大明的北平)举家南下迁居安定富足的苏州,途中遭遇好几拨劫匪,一次次的被“薅羊毛”,最后金银细软皆被抢走,只给胡家留下一箱箱沉重的、“无用的”、不能吃不能喝的书籍。
    当时定都苏州的吴王张士诚热情好客,礼贤下士,胡家的几个族人得到了官职,俸禄足以养家糊口,胡氏全家都努力改掉北音,学习说软糯的吴语,守着一屋子书籍,教习后辈上进读书,打算在苏州落地生根,重振家业。
    俗话说的好,靠山吃山,靠水吃水,文化人么,只有读书做官这条路。在战乱的时代,家族好几代人收藏的典籍至关重要。
    但好景不长,至正二十七年,胡善围六岁时,盘踞在南京的另一个自封吴王的朱元璋派了手下两员猛将——徐达和常遇春,攻打苏州,一统江南。
    江南只可以有一个吴王。
    一开始,胡家人对吴王张士诚充满信心,倒不是胡家多么欣赏张士诚,而是听说另一个吴王朱元璋只是一个从凤阳乡下来的、大字不识的农民。他手下所谓的猛将,也大多是以前一起放牛耕地的农村娃。
    简单的说,就是一群为了吃饱饭而揭竿而起的土匪罢了,不成气候。胡家一翻家中收藏的史书,历史上有那个土匪最后当了皇帝?
    未有之也。
    而胡家效忠的张士诚动不动就吟诗作赋,有贤名,天南地北的文人大多投奔这个儒雅的吴王。
    所以胡家号令族人守在苏州城,不准外逃,搏个忠诚的美名,将来胡家人有从龙之功,必定飞黄腾达。
    胡家人躲过了政治风波、躲过了劫匪的刀枪,却因读书人对农民的傲慢和偏见,给家族带来了灭顶之灾!
    苏州被围整整三个月,城墙几经易主,尸横遍野,最终徐达和常遇春分别从阊门和齐门攻入苏州城。
    城破之时,吴王张士诚问夫人:“我兵败且死,你怎么办?”
    刘夫人是张士诚的继室,年轻貌美,还生了两个小王子。
    张士诚这样问夫人,是因为当时江南陈友谅,朱元璋,张士诚三分天下,朱元璋先灭了陈友谅,不仅如此,还将陈友谅最美的一个小妾达氏收入了自家的后宫,生了三个儿子,以羞辱对手。
    鉴于朱元璋有类似曹操“汝妻子我养之”的爱好,张士诚担心自己死后也像陈友谅一样被戴了绿帽,干脆暗示小娇妻自杀。
    刘夫人是聪明人,一点就通,说:“君勿忧,妾必不负君。”
    刘夫人抱着两个幼子,命吴王宫所有嫔妃,小王子小公主等一起步入齐云楼,锁死大门,点了一把火。
    吴王宫大臣眼看齐云楼成了火楼,连女人都知道殉国。徐达常遇春大军又即将攻入王府,尤其是有“杀将”之名的常遇春,遇到不肯投降的城池,一旦破城,常遇春便要屠城!
    这是杀将常遇春的一贯风格,从无例外,故世人闻得常遇春之名,纷纷闻风丧胆,弃城投降。
    苏州坚持了三个月都不投降,常遇春怎么可能放过苏州,必定要屠城泄愤。
    反正都是一死,大臣们纷纷跟着主公张士诚上吊的上吊,抹脖子的抹脖子,抢着喝鸩酒。
    胡家当官的男人们就这样死了个精光。
    唯有胡善围的父亲胡荣因天资差一些,没捞到个官做,赋闲在家,平时给妻子画个眉毛,给六岁的女儿开蒙、教她读书写字打发时间。
    胡荣听说城破,赶紧把胡善围放进书箱里背起来,拉着妻子,夺门而逃。
    外头,常遇春果然开始疯狂屠城了,苏州城一片哀嚎。
    胡荣背着女儿,拉着妻子往卧佛寺方向跑,据说朱元璋当土匪之前,曾经当过和尚,故平时十分礼遇佛道人士,而卧佛寺里有江南的高僧道衍禅师,躲到寺里,八成可以逃过一劫。
    可是这样想的苏州百姓太多了,人群如水流般往卧佛寺而去,胡荣和妻子被挤散,眼睁睁看着妻子被人群踩在脚下。
    坐在书箱里的胡善围听到母亲最后一句话是:“不要管我!快带着善围跑啊!”
    后方常遇春的大军刚好屠城杀到这里了,别人都往寺里跑,唯有寺的道衍禅师逆着人流的方向往外走,守在寺庙门口,扶起了倒地痛哭的胡荣,以及被摔出书箱的胡善围。
    胡善围听见那个和尚说:“把孩子抱进去,找个地方藏起来。”
    胡荣抱起了女儿,胡善围趴在父亲的肩膀上,看见道衍禅师如一块激流里的礁石,岿然不动。
    真是个了不起的和尚。
    也不知过了多久,道衍禅师打开了寺庙大门,说:“徐达大将军劝阻了常遇春不要屠城,大家回去吧。”
    胡荣战战兢兢抱着女儿回家,大街小巷果然贴满了“禁止屠城、禁止抢夺百姓财物、禁止骚扰百姓,违令者斩”的军令。
    徐达军令一出,无人敢违抗,苏州城逃过一劫。
    史载:“苏州城破日,常遇春入齐门,所过屠戮殆尽。徐达入阊门,不杀一人。至卧佛寺,两帅相遇,达始戒遇春勿杀。”
    简简单单四十一个字背后,是无数条人命和悲欢离合。
    胡家人要么殉国,要么被常遇春大军所屠,或者像胡善围的母亲那样被踩踏而死,这个来自山东济宁的百年书香世家近乎灭族。
    父亲胡荣吓坏了胆子,他怕胡家人在张士诚手下做官的往事会引来祸患,干脆一把火烧了胡家的祠堂和家谱,销毁家族传承的痕迹。
    唯有传了几代人的书不敢烧,怕触怒胡家列祖列宗。
    次年,朱元璋登基称帝,国号大明,年号洪武,当年就是洪武一年,胡荣抱着女儿胡善围,载着一船书来到天子脚下——大明都城南京,再也不敢和苏州有半点瓜葛,怕人翻旧账。
    胡荣文不能当官,武不能当兵,但作为家族唯二的幸存者,他的生存技能还是不错的。
    国子监、贡院等等都在在南京北城英灵坊,是读书人聚集之地,胡荣在坊里的成贤街开了一家书坊,落籍为商户。
    楼下铺面卖雕版印刷的普通新书,楼上藏书楼摆放着祖上几代人积攒的绝版书,只看不卖。如果客人非要买这些旧书,胡荣会出售一比一的手抄本,连偶尔的错别字都一模一样。
    胡善围从六岁开始在藏书楼抄书,十二岁时,胡荣给她定了一门亲事,男方是军籍,和她同龄,世袭百户,七岁丧父,继承了父亲的官职,拿着百户的俸禄。
    被灭门吓破胆的胡荣觉得这门亲事很不错,就凭未来女婿这世袭罔替的俸禄铁饭碗,将来女儿嫁过去,旱涝保收,生活稳定。
    定了亲事,胡荣开始为女儿准备嫁妆了,但胡善围十六岁那年,男方征兵上了沙场。
    胡善围送别未婚夫,等来的是一罐子骨灰和一个刻着未婚夫姓名的铁军牌。
    胡善围成了望门寡,并几次挥着裁纸刀,将每一个为她说媒的人赶出胡家书坊。
    不过那媒人还真是敬业,小的说不动,就给老的说媒。
    父亲胡荣三十四岁,正值壮年,斯文英俊,小有家产,条件不错。媒人给胡荣说了一个才十六岁的黄花大闺女,商户之女,典型江南娇俏可爱小美人,陈氏。
    胡善围自从成为望门寡之后,越来越沉默,胡荣希望女儿再择良人,善围拒绝,父女为此屡屡争吵,渐渐离心。
    而小娇妻陈氏的青春和娇俏很是安慰了半生坎坷的胡荣,渐渐对娇妻言听计从。
    一开始,陈氏努力当一个好后娘,给胡善围做衣服,下厨房。但自从陈氏有孕,尤其当大夫说是儿子,陈氏就像变了一人,开始虐待胡善围,胡荣怕小娇妻伤了胎气,一直劝善围忍让。
    胡善围知道,是时候离开这个家了。
    这些年,胡善围将藏书楼的书籍抄了个遍,却没拿到一个铜板的工钱。没有钱,就没法生存。
    当看到洪武帝颁布招考女官的诏令,胡善围心想,机会来了,我没有钱,我有知识啊。
    第3章 物是人非事事休
    胡善围把考场当成了自家藏书楼,奋笔疾书,从清晨到黄昏,近乎忘我的境界,直到一声铜锣,监考官宣布考试结束,要收卷糊名,她才停笔。
    直到要交卷了,胡善围还没有答完题目,有一道题只写了一半。
    第三张试卷里倒数第二道题,考的是《女论语》第十二篇,《守节》。
    “古来贤妇,九烈三贞。名标青史,传到如今。有女在室,莫出闲庭。有客在户,莫露声音。不谈私语,不听淫音……一行有失,百行无成。夫妻结发,义重千金。若有不幸,中路先倾。三年重服,守志坚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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