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6节
明天太阳会再度升起,但于今天而言,这就是这个帝国盛世最后的夕阳。
太阳落山,四面倏忽暗下来,行灯渐渐亮起,李时和轻轻呼出一口气,刚打算继续往前走,腰侧贴上来一只手。
他一怔,那只手变本加厉,整条手臂绕过腰,环在他身前,另一只手也缠上来,直接从背后把他紧紧抱住。
敢这么干的就一个人,李时和放松下来,不自觉地露出点笑。他想说话,抱他的人开口了,声音里带着点笑意:“不许乱动。”
“好。”李时和从善如流,真不动了。
长大以后沈辞柔很少这么突然袭击,难得玩一回,李时和还没什么反应,她倒也不在意,脸颊贴在他背上:“我本来在前边等你,你好像没看见我,还停下来了。在看什么?”
“没什么。”李时和说,“看看夕阳。”
“太阳快落山的时候,天很漂亮,还有火烧云。”沈辞柔在他背上蹭了蹭,缓缓松开,“日出也很好看,也是金色的。”
李时和应声,从女孩的束缚里脱出来,转身面向她:“怎么想着让我过来?”
“给你过生辰呀。去年生辰还赚了你一支曲子,今年就不用啦。”沈辞柔笑笑,直接握住李时和的手,“游廊还有一半,我想和你一起慢慢走。”
李时和含笑点头:“还是让我给你掌灯?”
“没办法,只能继续占皇帝陛下的便宜了。我手里又没有灯,”沈辞柔故意抬起握着李时和的那只手,在他的视线下边把指尖卡进指缝里,勾住以后还要晃晃,“我手里只有你。”
李时和还有什么办法,闭了闭眼,握紧行灯的长柄:“走吧。”
游廊够长,两人都没说话,牵着手慢慢地走着。
上回这么走还是除夕,那时候李时和怀着久违的忐忑和沈辞柔剖白,到最后才敢在借着城墙的遮掩吻她。如今这个女孩嫁给他,只要能迈过心里礼仪的坎儿,他能肆无忌惮地亲吻拥抱,甚至做更过分的事情。
李时和蓦地有点时过境迁之感,忍不住扭头看了沈辞柔一眼。
十月里天已经有些冷了,华清宫里也没人管,沈辞柔为了方便,发式梳的是出阁前的样子,半披半绾,梅花簪在漆黑的发间轻轻颤动。她穿的襦裙大概不是很厚,外边加了件靛青色的披风,走动时隐约看得见领口的刺绣。
刨去非得端一端皇后威仪的那几回,沈辞柔和出嫁前也没什么不同,还是那个性子,明朗澄澈,是他在朱雀大街上初见的光。
李时和无声地笑了一下,眼瞳里倒映出身边的女孩。
沈辞柔察觉到边上的视线,她哪儿知道身边的郎君在想什么,看见他笑,也笑起来:“快到啦。”
“不急。”李时和收回视线,“只是突然想到别的,上回和你一起走,心境与现下不同,想来还有些好笑。”
沈辞柔其实不太记得除夕那会儿到底是怎么样,她印象里只剩下绚丽至极的烟花,还有城墙后边缠绵的吻,李时和这人又藏着心思,她实在猜不出来:“除夕那回,你是不是有点儿紧张?”
李时和也不避讳,轻轻点头:“我那时候没怎么和人亲近过,现下想想,或许还有点羞。”
“那你还亲我?”沈辞柔含着点笑,故意呛他,“后来你还对我做别的呢,你又不羞啦?”
李时和被噎了一下,难得在沈辞柔面前不想服输,反将她一军:“你不喜欢?”
沈辞柔就是虚张声势,真要对峙起来,她玩不过李时和,被这么一问,面上腾地红起来。她知道夫妻间无非这么回事,但真说起来又有点不一样,清清嗓子:“不说这个。吃过饭了吗?”
李时和也不逼他,顺着往下说:“尚未。”
“那你只能吃我做的饭啦。”游廊走到尽头,连着的就是飞霜殿,沈辞柔停下脚步,松开李时和的手,双手背在身后,朝着飞霜殿后退几步,“不然就得挨饿。”
第97章 梦境
李时和以为沈辞柔是说着玩,跟着她进了飞霜殿,没想到真有满满当当一桌菜。
几个绿叶菜或拌或炒,没什么特别的,几道带荤腥的倒是用心,箸头春烤得恰到好处,仙人脔的汤汁色白如牛乳,汤浴绣丸里还特地添了几片绿叶增色。毕竟天冷,没上酥酪,配的点心是水晶龙凤糕,糯米蒸得爆开,嵌在里面的蜜枣清晰可见,远远看着都觉得一股枣香扑面而来。
李时和微微一怔:“这是……”
“我做的。”沈辞柔笑吟吟的,顺手解下披风递给怡晴,“挑了几道还算简单的菜,猜着你的口味,我想应该差不多就这样,真吃着不合口,也不要怪我。”
“不会。”李时和跟着她到桌边坐下,“其实不必如此……是辛苦了。”
“以前有人说给夫君做饭洗衣是天经地义,我不爱听,嫁进别人家又不是去做侍女。但我现在给你做饭,是因为我喜欢你,我想做点事情讨你开心。”沈辞柔伸手揭开压在碗上的盘子,“还是这个,长寿面。只不过今年是我自己做的。”
盘子一揭开,先前压在里面的热气全蒸出来,混着清淡的鸡汤香气。碗不大,面在碗底盘着,只占了大概三分之一的地方,汤是滤过几遍的鸡汤,特地把油撇了,显得清澈透亮。面上压着烧肉和绿叶菜,溏心的煎蛋有一半浸在汤里。
沈辞柔单手撑着下颌,含笑看着对面的郎君,眼睛里亮晶晶的:“还是去年那样,一口气吃完,不要说话。”
李时和不急着吃,看了一眼厚薄均匀的烧肉:“也是自己切的?”
“……是尚食帮忙的。”沈辞柔有点不好意思,诚实地说,“做的时候尚食没经手,就在边上看着,切的时候她看不下去了……这个太难了,我老是要切碎,不好看。”
“伤着手了吗?”李时和压根不在意好看不好看,反正都是要吃下去的,进了肚子不都一样。
“我没那么傻,只是不好看而已。”沈辞柔没想那么多,伸手越过桌子,摊开五指给他看,“喏,都好着呢。”
闺阁贵女或有爱骑马的,但在家总得做点针线,沈辞柔却不,她从来只依兴趣行事,让她坐在榻边对着针线绣上十几天就是受刑。但她会做点简单的工匠活,也会修乐器、做书签,她的手就不如那些不出门的贵女,不至于细腻得让人担心碰一碰就会擦伤。
沈辞柔的手纤细、柔软,骨节精巧,肤色白皙,指腹也没什么茧,但看得出她有力气。
李时和忽然笑笑,低头在她的掌心吻了一下。
沈辞柔一惊,赶紧收手:“你怎么……”
“吃面。”李时和拿起筷子,挑了第一筷面。
既然开始吃长寿面了,沈辞柔也不纠缠,收回手,耐心地等着李时和把面吃完。
这碗面的量实在是少,加上配菜也就只能垫垫肚子,汤倒是多,但李时和按习惯只尝尝味道,不至于把汤全喝了。看他吃完,沈辞柔松了口气,试探着问:“好吃吗?”
调味是依他的口味推测的,猜得差不多,李时和点头:“好吃。”
“那就好。”沈辞柔也点点头,“尝尝别的吧。”
边上伺候的宫人把面碗撤下去,碗碟筷勺全换了一遍。箸头春是整只的烤鹌鹑,对半劈开,吃着不好看,李时和迟疑着,舀了一勺汤浴绣丸,低头抿了口汤。
他抬眼,恰巧对上沈辞柔期待的视线,觉得有点不对:“你不吃?”
“我吃过啦。”沈辞柔挠挠脸,“我吃的是尚食亲手做的,比我做的好吃。”
李时和先是觉得好笑,没忍住,轻笑一下,又感觉不妥:“难道要看着我吃?上些软和的点心乳酪吧。”
“都入夜了,不吃那么多。”沈辞柔摇摇头,撑着下颌,“我就想看着你吃。”
“怎么?”
“……你别问。”
沈辞柔一向心大,少有什么瞒着的事情,她这么一说,李时和反倒多了点兴趣:“嗯?”
“……那我说了?”沈辞柔看了他一眼。
“但说无妨。”
“你让我说的哦?”沈辞柔咳了一声,“其实我院子里经常窜进来野猫,我小时候就喜欢喂,觉得看猫吃东西特别舒服……”
李时和懂了,含笑摇摇头,没多说话,安静地低头开始吃东西。
他吃相好,夜里也不爱多吃,除了汤浴绣丸多喝了几勺汤,到水晶龙凤糕为止都是尝一两筷,放下筷子时外边的天才彻底暗下来。
宫人把殿里的灯都点起来,撤了桌上的菜,端着茶盏等李时和漱口,最后上了一壶酒,才齐齐地退出去。
“无忧,许个愿吧。”沈辞柔听见宫人关上殿门,像先前那样看着李时和,“这会儿没人啦。”
李时和猜到这是沈辞柔熟识的那一圈人里流传的风俗,但一时也不知道该许什么。他幼时在王府里,霍氏没提过;等后来到天后身边,天后倒不吝啬,但他生辰时也只是意思意思问问想要什么,他既说不出来,也不敢说。
如今沈辞柔这么一个问题打过来,他最先想到的居然是“国泰民安”,还是框在皇帝的壳子里。
沈辞柔以为他是不好意思,清清嗓子,带着点鼓励的意思:“没关系啦,什么都可以,反正是生辰嘛。一时半会儿想不出来,那就等等,要是过了今晚还想不出来……”
她自己年年都有想要的东西,乱七八糟花里胡哨的一大堆,从没遇到过这种情况,纠结半天,眉眼都皱起来:“要不就留到明年生辰,一起许。”
“这还能留的么?”李时和失笑,轻轻地说,“愿国泰民安,海晏河清。”
愿望是好愿望,在宣政殿上说,底下几个老臣恐怕眼泪都能感动出来,但四下无人,在寝殿里说这样的愿望,未免太可怜了。
分明是皇帝,坐拥天下,许愿时却像是一无所有,连想要什么都说不出来。
沈辞柔一阵心疼,摇摇头:“不是的。”
李时和一怔:“嗯?”
“不是这样的愿望。”沈辞柔重复一遍,“是你自己的,不是‘皇帝’的。皇帝的愿望我实现不了,我只能实现无忧的,是我的夫君,是我喜欢的人。”
登基八年,李时和从没把自己和“皇帝”糅合在一起,于他而言,他始终是那个在新殿里徘徊的少年,皇帝只是他的壳子,他想从中脱出都找不到方法,日复一日地困在里面,都要忘了自己是谁。
但沈辞柔如今在他面前,明确地把这个壳子和他分割开来,她看着的是自己心里的人,爱着的是自己的夫君,她的爱意和皇座无关。
“那我只有一个愿望。”李时和眼睫轻颤,面上却含着笑,“阿柔,不要离开我。”
“……傻话。”沈辞柔更心疼,“你说让我别离开你,有没有想过,离了你,我能到哪儿去?”
眼前的女孩故意带了点娇嗔的味道,李时和知道该哄哄她,这事就算是过去了,但他莫名地难以自控,轻轻地说:“我做了个梦。”
“什么梦?”
“前几日在殿里小憩时做的。”李时和说,“我梦见我在宫里,在殿上。殿里全是雾,迷迷蒙蒙的,殿中央有个水池,池里飘满了莲花。”
沈辞柔觉得这场景挺美:“是华清宫还是大明宫?翠微宫?上阳宫?”
“……都不是。我不知道是哪儿,但我总觉着那不是我住的地方。”李时和看着沈辞柔,“然后我看见你了,是小时候的你。”
“我?”沈辞柔有点迷茫,“你知道我小时候长什么样吗?”
“其实你没说你是谁,是我猜的。”李时和笑笑,“很漂亮,比现在显得小,我想应该是你。”
“那我……唔,小时候的我,和你说话了吗?”沈辞柔生出点兴趣,“说了什么?”
“你问我是谁。”李时和说,“我抱着琴,就说我是琴师。”
沈辞柔不清楚梦里到底是什么场景,被逗笑了:“你怎么老爱抢教坊的饭碗,梦里都要说自己是琴师。”
“你看了我一会儿,忽然转身跑了,四面的雾全漫上来,湿漉漉的,梦里都像是喘不上气。”
“……然后呢?”
“我追着你跑,终于追到了。换了个殿,殿里像是修了汤池,但看起来是冷的。”李时和说,“等我追到你,你已经长大了,比小时候更漂亮。”
沈辞柔直觉不对,不知道该怎么说,迟疑着“嗯”了一声。
“你和我吵起来了。”李时和回想着模糊的梦境,梦里沈辞柔说的话刺得他生疼,“你说我不讲道理,说我为了一己私利关着你,说我这个样子真难看啊。”
沈辞柔一惊,刚想说她不会这么说话,李时和已经接着说下去了:“然后你变成了一只狸花猫,跑得很快,我再也追不上了。”
这梦听着太难过,沈辞柔起身,到李时和身边跪坐下来,伸手环住他,脸颊贴在他肩颈处。她闻到他熏在衣领上的香气,淡得若有若无,越发让她感觉到忧思。
“我不会的。”沈辞柔轻轻地说,“我要真变成猫,肯定到你腿上撒娇打滚,让你天天捧着碗来喂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