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2节
沈辞柔把绞得半干的帕子糊在脸上,顺口问:“这是哪儿呀?”
夜雨看了沈辞柔一眼:“回娘子,是长生殿。”
长生殿。
皇帝寝殿。
沈辞柔一惊,手上一松,帕子“啪”得一声掉在了地上。她连忙弯腰想捡,剪烛眼疾手快捡起来往脸盆里一放,和夜雨一起直挺挺地跪下,齐声告罪:“娘子恕罪。”
看两个宫女的样子,沈辞柔一时还真不知道该怎么反应,心说这是什么规矩,哪儿有大年初一跪她床前的,她犹豫一会儿,试探着说:“你们……先起来?”
剪烛和夜雨齐齐一愣,也不知道在想什么,反而把头埋得更低。
“先起来,起来说话。”这下沈辞柔真是不知道该怎么说了,她院子里秋叶和碧云做事精细,像红珠那样年纪的就不太行,日常错手总是有的,何况这还是她自己失手摔的帕子。她猜这也许是宫里的规矩,也不好多说,含含糊糊地,“起来吧,不用跪着。是我失手。”
剪烛胆子大些,应了一声,先起身,顺手扶了夜雨一把:“娘子可要换块帕子?”
沈辞柔想了想:“不用了,这样就好。”
剪烛点头,朝外边喊了一声,又进来几个小宫女,瞧着年纪都差不多,各自捧着些梳洗的东西,甚至还有一套刺绣精细的冬衣。
沈辞柔一看就害怕:“衣裳就算了,还是穿我先前的那套吧。”
她今儿可是要回家去的,昨晚迷迷糊糊脑子不清醒,居然真在宫里宿了一晚,要是还换了身衣服回去,让阿耶阿娘撞见,她的腿恐怕要保不住。
她这么说,剪烛也不强求,和其他几个人一起服侍着沈辞柔穿上原来的衣服,再替她挽好长发,斜斜地插了一支梅花簪。长生殿里没镜子,夜雨端着镜子让沈辞柔看,她也看不出好不好,想到要紧事:“昨晚我睡在这儿……那陛下呢?”
“大朝会后陛下才回来,这会儿在偏殿歇息。”夜雨说,“娘子可有想吃的?”
沈辞柔顿时有些尴尬,她睡在这里,反而把李时和赶去了偏殿,她含含糊糊地应了一声:“什么都行,我不挑。”
夜雨应声,进来的宫女再行一礼,依次退出去。屋里空出来,沈辞柔松了口气。
这口气没松多久,门又开了。还是先前的那些小宫女,只不过这回端来的是一只只托盘,上面放了各色的菜,一样样摆在桌上,惊得沈辞柔拿筷子时都有点虚。
她醒的时间不太对,尚食局估摸着是不知道该怎么呈,干脆早膳和午膳都做了份出来,有早上惯吃的胡麻粥和蒸饼,也有炒菜蒸菜,甚至还配了饭后吃着玩的点心和乳酪。沈辞柔坐在桌边,左手边剪烛拿着长长的筷子准备替她布菜,右手边夜雨捧着茶盏,方便她随时觉得腻了能喝一口压一压。
这阵势太大,沈辞柔睡的时间长,本就没胃口,更不想吃了,只舀了几勺胡麻粥垫垫,犹豫着看了看剪烛手里的筷子:“……非这样不可吗?”
“这是宫中的规矩,娘子见谅。”剪烛一板一眼地答。
“这规矩,是针对我这样外边来的,还是谁都一样?”
“谁都一样。”剪烛说,“各宫皆如此。”
沈辞柔脸都皱起来,心说可算是知道李时和的吃相为什么那么好了。天天这么让人盯着吃饭,想不好都不行。
她越发吃不下去,但既然是宫里的规矩,她总不能说“我不喜欢,你别这样”,闷闷地把胡麻粥喝完,放下勺子:“我吃完了,我能出去么?”
剪烛想了想,摇摇头:“请娘子再歇歇,先前偏殿那边人来传话,说陛下要过来。”
沈辞柔没辙了:“知道了,都下去吧。”
一口没动的菜一道道原样撤出去,等剪烛关上门,沈辞柔立马往榻上一躺,正想把鞋踢掉,忽然想起这是长生殿的榻,连忙提着襦裙起来。
这是李时和平常睡的地方,宽敞的正殿里用屏风做隔断,干净雅致,和他这个人倒是很搭。
偏偏沈辞柔找不到个落脚的地方,逡巡良久,还是小心地坐在榻边,背靠着榻,双手环过膝头,把下颌磕在膝上。按剪烛的说法,她得在这儿等李时和来,但不知道他什么时候会来,而且不能随便问。
这就是大明宫里的规矩么?
她不喜欢。
想着想着沈辞柔就有点颓,把脸埋在手臂圈出的一小块空间里。闷了一会儿,她听见门开的声音,抬头去看,正巧看见李时和回身关门。
他换了衣服,和昨晚那身大袖是一样的制式,颜色却是单一的玄色,只在袖口和衣摆上刺了金色的云龙纹,看着像是常服。看见沈辞柔闷在榻边的样子,李时和微微一怔:“怎么坐在这地方?”
“……没什么,想坐就坐了。”沈辞柔低头拍拍裙子,强打起精神,“你什么时候睡的?我睡得比你早,都这时候才醒,你睡饱了吗?”
习惯了早起上朝,李时和不觉得困,笑笑:“大朝会过后差不多是丑时过半睡的,醒过来也没多久,不觉着不够。”
沈辞柔应了一声,想起占了正殿的事情,有些不好意思,借着整理裙摆的动作低头遮掩:“昨晚我太困,占了你的正殿,是我不好。先前给我安排的地方不是长生殿吧?其实,唔,就带我去那里好了。”
“本来让他们准备的是清宁宫,不过还有段路,不想再让你硬撑着。”李时和在沈辞柔身边屈膝,学着她的样子坐下来,“我平常也不是非得在正殿睡,有时候困得很,就直接在偏殿睡,也没什么的。”
沈辞柔不太信:“是吗?你可别哄我。”
实际上当然是半真半假,偏殿用来换换衣裳或者小憩还行,连榻都没有,只铺了靠着休息用的席子,李时和席地睡了一晚,早起时肩背都有点僵。但他看着沈辞柔,万分诚恳地点头:“自然是真的。”
“那也行。”沈辞柔信了,拧着裙摆,“宫里的规矩,我是不是该学一学?”
这话说得莫名其妙,李时和一愣:“学规矩?”
沈辞柔轻轻地“嗯”了一声:“刚才吃饭的时候,剪烛和夜雨伺候着,连自己夹菜都不能,其实我吃饭不用让人陪着的……这还是我一个人在,要是在旁人面前,是不是得做得更好?”
“虽然除了阿娘,平常没人说我,但我也知道我这人有点没规矩。以前我是觉得没什么,反正横竖就是和阿棠他们在一起,谁好意思说谁没规矩呢。”她纠结地揉着襦裙的布料,垂着眼帘,“但若是在宫里,就该不一样了吧?”
李时和耐心地听沈辞柔说完,伸手轻轻地覆在她手背上:“不必。”
沈辞柔一愣:“啊?”
“我说,不必如此。”李时和一手握住沈辞柔的手,一手从她手里一点点把被揉皱的布料扯出来,替她细细地抚平襦裙上的褶皱,“不必学那些规矩。反正宫里平常也没有别人,你若不喜欢,就叫她们下去,若是逢年过节要见臣妇宗亲,稍稍端着些就好,也不用太担心。”
能这样当然是最好,但沈辞柔总觉得不行,她抬眼去看李时和,愁得脸都皱起来:“你该不是哄我吧?其实我可以学的,既然答应了,嗯,要嫁给你,那我将来肯定得住在宫里。要是我没规矩,不是给你丢脸吗。我不想一点事都不做,反而件件麻烦你。”
李时和听得一笑,抚了抚沈辞柔的手背,轻轻地说:“我想迎你入宫,是因着想和你常在一起,不是来让你委屈的。其实我平常也不怎么守规矩,宫人大概是摸不准你是什么性子,干脆全端起来,你不舒服,该和她们说的。”
“那倒也好。”沈辞柔点头,心里压着的事情散了,想想又狐疑起来,“我再问一次,你真不是哄我吧?我可以学的,有事要和我说。”
李时和失笑:“还真有件事。”
沈辞柔顿时紧张起来,定定地看着他:“什么事?”
“夜里下雪了,这会儿有太阳,不过雪还没化。”李时和站起来,仍拉着沈辞柔的手,“想玩雪么?”
作者有话要说:清宁宫好像是皇后寝宫……嗯,如果有确切资料不是的话也不要纠正我,我架空了!tat
明天端午节啦,fa联动感觉也差不多了,我康康能不能搞个双更(发出咕咕咕的声音(喂
第46章 骈文
一听有雪,沈辞柔眼睛都亮了,立马站起来,转念又低下头颓了:“不了吧,我该回家了。再不回去,我怕要挨我阿娘的罚。”
“昨夜我差人去知会过,不过是该早些回去。”李时和也站起来,“无妨,若是想玩,出去时玩一会儿也行。”
“好!”沈辞柔点头,正想提起裙摆跑出去,忽然想到是在宫里,又收手,在腹部交叠,挺直腰背。顶着李时和略带诧异的目光,她轻咳一声,面上有些红,“是在宫里呀,我又不是真的一点规矩都不懂。我该端庄些的。”
规矩是规矩,但话说出口,她自己都觉得这句话和自己不搭,兀自生出点小小的羞恼,移开脸:“我出去了。”
李时和没憋住,再及时抬起袖子遮掩也来不及,一声短促的轻笑正好落进沈辞柔耳朵里。他没什么嘲笑的意思,只是觉得沈辞柔可爱,她却不觉得,刚才那点羞恼直冲上头。
沈辞柔回头看了李时和一眼,转头要跑,跑出去前还嫌气势不够,故意重重地“哼”了一声:“我自己去玩,不带你。”
“好。”李时和不敢笑了,忍得肩都有点发颤,“我不抢你的雪。”
这话听着和哄孩子似的,且这孩子还是个调皮捣蛋的,沈辞柔越想越羞,又不能真把李时和怎么样,心一横,自顾自提起裙摆跑了,还是没能端起那个“端庄”的样子。李时和轻笑着叹了口气,跟着女孩出门。
下了半夜的雪,今儿又冷,天上挂着太阳,雪却没怎么化,屋檐上积了厚厚一层雪。长生殿前的雪扫干净了,露出底下的雕花石板,栽着树的泥地里雪却特地留着,有几个内侍拿着长长的竹竿,在树枝上轻轻敲着,把雪一点点敲下来。
沈辞柔盯着树看了一会儿,本来看着内侍清雪的高淮立马让人停下,到她面前恭恭敬敬地行了个礼:“娘子,这会儿在清雪,免得压断树枝。”
那就是不能过去玩的意思了,沈辞柔瞥了一眼,底下的雪积得是厚,但也只是围出来的四四方方一块,她有点失望,点点头:“我知道了。”
到底在宫里这么些年,高淮一看就知道沈辞柔是想玩雪。这些日子看李时和的意思,这沈家娘子板上钉钉是将来的皇后,估摸着还得是独宠的那种,高淮原本准备好了卯足劲表现一把,结果沈辞柔就这么清清淡淡一句,让他都没地体现一下合格太监的素质。
他琢磨一下,觉得这个好还是得卖,又端正地行了一礼:“长生殿前按规矩是得扫雪的,别的地儿却不一定。娘子若是喜欢,边上小院子里的雪都还积着呢。”
沈辞柔眼睛一亮,转念又抬头去看李时和:“我能去吗?会不会太麻烦?”
李时和轻轻摇头,和高淮说:“去准备。”
高淮应声,小步快走去差人,心里生出点微妙的感觉。他知道沈辞柔应当不是青竹那样恪守规矩的,本以为许是个有些娇蛮的小娘子,但这会儿看看,好像又不是如此。
快出院门时他忍不住回头,正好看见沈辞柔抬头和李时和说话。身量纤细的女孩伸出两手抓着李时和的袖子,脸上带笑,又有点撒娇的味道;年轻的皇帝垂眼看着她,忽然低头在她额头上落了个轻轻的吻。
怎么说,还挺般配的。
高淮琢磨一会儿,先替李时和高兴,进而就觉得有点酸。他咂巴咂巴,觉得等会儿得去尚食局讨盘饺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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沈辞柔回沈府的时候有点心虚。
长生殿边上的院子里积的雪厚,她一开始只想拉着李时和的手走上几圈,后来就忍不住手痒,俯身团了一把雪砸他。
这一下措手不及,李时和完全没防备,被砸了个正着,所幸沈辞柔没用多大力气,雪团也捏得松,只在李时和肩上留了个雪印子,别的倒是不痛不痒。
毕竟干的是四舍五入得算刺驾的事情,沈辞柔扔完,怕李时和也砸她,连忙往边上避。冬衣厚重,地上又有雪,她退了几步,脚下一绊,李时和没反应过来,她整个人就已经摔雪地里了。
这一下摔得倒是不痛,就是被扶起来的时候,身上的襦裙已经沾满了雪,有些地方化开,浸透布料。这身衣裳是不能穿了,沈辞柔没办法,只能依李时和的意思,回长生殿里换了先前让人准备的冬衣。
那身衣裳是宫装,漂亮得出乎意料,折枝花的刺绣从衣摆一直蔓到领口,交领高腰,大袖一直垂过腰,裙摆还够大,若是转个圈,就像在一朵盛开的花里。沈辞柔平常不做这种打扮,但这个年纪的小娘子总喜欢漂亮衣裳,穿上去时她还挺开心,等到下了马车进门,她又担心要保不住这双腿。
宋氏的反应确实和沈辞柔设想的差不多,原本端正地在厅里等着,忧心忡忡,想问沈仆射留宿宫中到底是怎么一回事,想想又怕听到回答,只能自己憋着。
好不容易憋到沈辞柔回来,宋氏一看女儿身上新换的宫装,又惊又忧,一口气差点上不来:“你……”
“我昨晚太困了,睡在宫里了。”沈辞柔立马在宋氏面前跪坐下来,一脸认真老实的样子,把实话说了。
沈仆射点头,咳了一声:“是有这么回事。陛下差人来知会过,要我们不要担心。”
宋氏狠狠剜了沈仆射一眼。不担心,十六七岁的小娘子,留宿在宫里,怎么能让她不担心?宋氏捏着茶盏,先问:“阿柔,你昨晚……睡哪个宫的?”
大明宫再大,能让女眷留宿的地方也无非那么几个,既然李时和让沈辞柔留宿,那就是有要迎她进宫的意思。沈辞柔昨晚睡在哪儿,粗略一推,大概也就是将来给的位份了。
宋氏问这个,也不是想要什么泼天富贵,也就是因为担心女儿,若是位份给得高,将来沈辞柔在宫里总也少受些委屈,做阿娘的也好放心;若是给的低,她怎么样也得让沈仆射去求一求。
宋氏缓缓呼出口气,等着沈辞柔答。
本来是一句话的事儿,沈辞柔却觉得不好答,她低头盯着裙摆上的刺绣,含含糊糊地说:“阿娘,你问这个干什么呀……”
看沈辞柔的反应,宋氏猜是不太妙,心里一紧,强压下忧虑,借着喝茶遮掩了一下:“阿娘就是问问,有什么要紧?”
沈仆射心里倒没有宋氏这么多弯弯绕,就是刚被剜了一眼,想表现一下,故而也咳了一声:“阿柔,宿在哪儿,你阿娘也就是随口问问。不必拘谨,在阿耶阿娘面前,直说便是。”
沈辞柔犹豫一会儿,好像确实没什么好遮掩的,但她又有点羞,迟疑着说:“……长生殿。”
宋氏一口茶差点呛出来,茶盏一放,拿袖子遮着就开始咳。
这会儿夏叶、冬雪全不在,沈仆射连忙自己上手,替宋氏抚背顺气,还不忘看了沈辞柔一眼:“你……你怎么能睡在长生殿?”
“……本来不是的,是说要去别的宫,但好像路过长生殿的时候我困得没力气,就在那儿睡了。”沈辞柔抬头看了宋氏一眼,再度低头,聪明地把睡在正殿的事情咽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