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学五一

第12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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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松格摇头,“等出阁上婆家,可就不让上桌了,公婆吃饭你得站着伺候。这么说还是得上宫里来,都是伺候人,莫如伺候真主子。”迟疑了下又问,“主子,您不忧心么,万一贵太妃跟前的姑娘被封了继皇后,咱们算怎么回事儿?”
    如今她们主仆说私房话的时候索性都开着窗,就坐在窗口上,院子里情形一目了然,不怕谁来听墙根儿。
    嘤鸣微微一哂,低下头复绣她的手绢,“我是没法子才进宫的,原就没指着当皇后。别人能封后,那是人家的造化,我不眼热。要是能让我出宫,我愿意上御前磕头去。”
    可是断不能够,她自己心里明白,如果短期内皇帝不能收缴薛公爷手上的六旗,那么任谁有通天的本事,也别想越过她登上后位。嘤鸣如今就盼着,能拖上两年再册立继后,到时候若用不上她了,她就收拾包袱出宫,过她寻常的小日子去。
    可松格却给她泼了一头冷水,“您不当皇后,封了妃嫔也出不去。宫里屋子多了,不短您一间。”
    她愣了一下,有点儿生气,“你乌鸦嘴,仔细我罚你吃鸭子。”
    松格缩脖儿笑,“我浑说的,您别往心里去。”
    雨已经停了,又阴了大半日,终于看见一片金芒从乌云的间隙里透出来。嘤鸣抬头望向满院阳光,想了想问:“老佛爷是怎么说的?准贵太妃的奏请了么?”
    松格说:“不是奏请,不过顺嘴一提,要紧还是探老佛爷的口风。蛾子说老佛爷倒也没说什么,就说眼下还在大行皇后丧期,等过了这程子再说。我瞧老佛爷是想稳住主子的地位,贵太妃心里八成也嘀咕,说了是丧期,怎么把您给接进来了。”
    贵太妃是宫里老人儿,见识得多了,怎么能不明白里头用意。她着急让他们家孩子进来,不过是占个先机,将来位分不至于太低罢了。
    嘤鸣还是一笑,说不管她,叫松格来瞧花样子。两个人正商议针脚和用色,小宫女站在影壁前传话,说万岁爷过慈宁宫来了,“老佛爷说今儿立夏,叫姑娘过去,赏小豆粥吃。”
    第24章 立夏(2)
    嘤鸣觉得可能要坏菜, 上回赏鸭子的事儿一直风平浪静, 其实有点不寻常。今儿皇帝因立夏上慈宁宫来了,会不会借着喝小豆粥的当口向她发难?她要不要装病保命?
    她问松格:“你瞧我脸色怎么样?”
    松格仔仔细细打量了她两眼, “主子这程子气色真好,原先在家里反倒没这么红润, 想是被周太医的药调理好了。到底是为皇上瞧病的太医, 和那些蒙事儿坑人的不一样。”
    嘤鸣并没有听见她想听的话,原本她还奢望着能避一避,结果光瞧脸就看得出健朗,拿什么去搪塞!她顿时有点沮丧, “我不想见皇上。”
    松格了解她的苦闷,本就互相瞧不顺眼,见了面红眉毛绿眼睛的,皇帝又该冤枉主子偷看他了。
    可是不去又不行,太皇太后可能是世上最热衷于做媒的老太太了, 真是不放过任何一个能让他俩见面的机会, 连一碗小豆粥, 都能让他们喝到一块儿去。松格说:“主子去吧, 为了齐家。”
    嘤鸣喘了两口气,终于硬着头皮站起身,抚了抚身上袍子, 昂首阔步往慈宁宫去了。
    宫里对节气的划分总是一丝不苟, 像立春那天阖宫上下量体裁春衣一样, 立夏当日所有的门帘必须换成金丝篾的卷帘。嘤鸣先前回头所的时候一切还如旧, 不过两个时辰罢了,从内到外就都已经置换妥当了。
    竹篾清爽怡人,篾条的边沿偶尔叩击抱柱,发出沙地一串声响。夏日是有味道的,这味道可能来自穿叶的一道光、鬓边的一片暖风,或是凉棚底下一块沙瓤的甜瓜,就是叫人浑身透着舒爽。嘤鸣从月台上过去,脸上笑吟吟的,她不是为了能喝上小豆粥而高兴,她是因为要见宫里最有权力的坏人,不得不憋出一脸假笑来。
    隔着竹帘,从明处看暗处看不真切,但从暗处望向明朗的开阔处,可以看得一清二楚。她新换了杭绸的夏衣,酪黄的袍子上罩玉簪绿云头背心,蝴蝶扣上拴着的月白色手绢随步履飘拂起来,仿佛初夏的一抹翠色,游龙般游入了慈宁宫前殿。
    太皇太后和皇帝在东次间,还没进门,便听见里头祖孙俩一递一声的对话。皇帝在向太皇太后回禀大行皇后奉安山陵事宜,如出殡卤簿的安排,途径哪里,在哪里驻跸。
    嘤鸣有一瞬感到恍惚,时间过得真快,深知离世已经一个多月了。人生在世,逃不过命运的安排,不管活着的时候多讨厌自己身处的囚笼,等死了,身后的事仍旧要听凭最不喜欢的人发落。
    总算还好,毕竟是皇后的衔儿,丧仪从上到下没人马虎应付,走也走得体面。嘤鸣略顿了下,竹帘那头似乎有人看过来,她来不及想旁的了,重新扮出笑脸,隔帘蹲了个安:“老佛爷,奴才回来啦。”
    门外站班的小宫女打起门帘,她闪身进了次间。太皇太后和皇帝在炕桌两侧坐着,跟前放了一张小圆桌,桌上摆放时令果子和饽饽。嘤鸣再冲太皇太后和皇帝请安,这回老老实实垂着眼皮,说:“万岁爷上回赏了奴才吃食,奴才还未向主子谢恩。今儿主子驾临,奴才叩谢万岁爷隆恩,谢主子恩赏。”
    皇帝呢,脸上有种似笑非笑的神情。这种神情太皇太后知道,他越是不快,越是显得没有锋棱。
    果真的,话里到底火星子四溅,“你对朕的敬仰,朕已知悉了。鄂奇里氏累世高官,规矩也严,你感恩戴德的那些事儿,做得仔细熨帖,朕心甚慰。”
    这是明夸暗损呢,左一句有规矩,右一句仔细熨帖,平和的声线下暗藏万丈波涛。
    嘤鸣懦弱地说不敢,“万岁爷谬赞。”一面朝太皇太后巴巴看了眼,这个时候也只有老佛爷能救她了。
    太皇太后觉得脑仁儿疼,供鸭子这件事儿她也听说了,起先她和太后笑了一顿,觉得这丫头实在懂得和稀泥,可说得了她阿玛真传了。可是笑完了再一想,皇帝碰了这么个软钉子,岂有善罢甘休的道理。回头再寻衅,两个人来来回回的作法,如此要等到他们开花结果,太皇太后担心自己入土那天,也未必能等得到。
    唉,终究都太年轻,皇帝处理朝政沉稳老练,但回到后宫便有些心不在焉。宫里那么多嫔妃,究竟哪个是他看得顺眼的?太皇太后如今甚至盼望着,嘤鸣能够像个锁匠似的,把皇帝那把锁给打开——
    实在打不开不要紧,撬开也使得。
    “你是天下之主,赏赐的手面确实过大了。嘤鸣一个女孩儿家,你叫人提了那么大只鸭子给她,岂不把她吓坏了。”太皇太后含笑打圆场,“要依着我,拆了鸭子大家分吃倒好,可偏偏又是御赐,不能随意处置。吃又不好,不吃又不好,思来想去只有供上,我瞧这么做很妥当。”
    太皇太后也帮着说话,嘤鸣心头绷紧的那根弦儿倏地一松,料想皇帝总不至于拿她怎么样了。
    皇帝自然要让太皇太后面子,和声道:“皇祖母说得很是,朕竟忘了她是姑娘,拿她当太监看待了。早知如此,命人片下肉来,送一碟子过去也就是了。”
    嘤鸣垂首盯着自己的脚尖,十分憋屈皇帝说拿她当太监。其实当太监算好的,没拿她当虫子碾死就不错了。皇帝对她恨得牙根儿痒痒,活像进宫是她的本意。有时候她就想,你万乘之尊这么了得,有本事别让太皇太后把她接进来呀。可惜她没那个胆子,否则和他好好掰扯掰扯,不枉自己受了这些日子的冤枉气。
    边上侍立的米嬷嬷也觉得这么下去不是事儿,忙对太皇太后道:“老佛爷,先头留给嘤姑娘的小豆粥,这就叫人送上来吧。”
    “啊,对。”太皇太后让她坐,这回干脆直接把杌子放在了皇帝边上,倘或动作稍大一点儿,两个人就能撞上。
    上了年纪的人,动了撮合的心思就不大爱拐弯儿了。嘤鸣看看那个矮金裹脚的圆杌子,几乎紧贴皇帝的腿搁着,她本想过坐下前悄悄搬开一些,可太皇太后两眼灼灼看着呢,她没法子,只好欠着腰,歪着身子蹭在半边凳面上。
    太皇太后也不管那些,宫女送了粥来,她让嘤鸣尝尝,说:“这是宫里的老例儿,立夏的日子要吃小豆粥,吃了一夏不中暑气,还能大开胃口。”
    嘤鸣谢了赏,自己捧着喝。虽说有吃的应当很高兴,可她紧挨皇帝坐着,就像坐在了刀刃上,实在让她食不知味。
    皇帝熏龙涎,那是种琥珀与木香中和的气味,馥郁深厚,有如药如酒的清冽悠长。味道倒是极好闻的,但她目光平移就看见他的膝头,把精力都集中在了彼此短短两寸的距离上。皇帝稍动一动,便让她胆战心惊,嘴里那口粥含着,要再三鼓劲儿才能顺利咽下去。
    皇帝的日子当然也不好过,皇祖母的安排,他虽然不赞同,但也不好说什么。南炕高一些,杌子矮一些,一垂眼就看见那个脑袋。姑娘家梳头梳得很精细,使了头油,文丝不乱。她爱戴轻俏的首饰,拿扁方绾个小两把,别上一对羊脂茉莉花的小簪头,简单的打扮,很有夏日气韵。
    皇帝调开视线,望向窗外。腿部的空间不足,他只能一动不动端坐着,或趁太皇太后舀粥的当口,悄悄往后缩上一缩。
    这个齐嘤鸣,哪儿哪儿都是个累赘,仿佛她的出现就是为了给人添堵的。他曾经十分厌恶纳辛的两面三刀,如今齐嘤鸣讨厌的程度竟与其父不相上下,可见将来大有青出于蓝之势。
    太皇太后搁下了碗,接过手巾掖了掖嘴,又续上了皇帝先前的话题,“从京城到巩华城路远迢迢,道儿上顺利最要紧。像上辈儿里的孝康皇后,抬棺的人太多,排场是大了,可也摆布不开,过桥人挤着人,实没个体统。”
    皇帝道是,“内务府和部院议定了,小舆三十二、大舆八十、大升舆一百二十八。另备了抬棺夫役七千九百二十人,从京城到山陵分五程,每程设一个芦殿暂安过夜。”
    太皇太后点头,“一应安排妥当了,方才从容。”说着长叹,“真是一眨眼的工夫,大行皇后入宫就像昨儿似的,如今再看,人已经不在了。”
    这番感慨,确实有对皇后英年早逝的遗憾。可是现实很残忍,如果她继续活下去,后头的日子也未见得比死了好。薛尚章终有一天是要收拾的,她和皇帝这五年来俨然生死对头般,断没有半点重归于好的可能。所以还是死了吧,虽然对她很不公平,但也是唯一解脱的办法。
    转眼瞧瞧嘤鸣,她低头坐着,脸上神情空白。太皇太后道:“你同大行皇后要好,是昨日之事,人一旦死了,生前的人和事便都撂下了。你主子准你送殡,也是成全你们姊妹的情儿,等送别了她,回来就好好的吧。”
    回来会怎么样呢,大约她在后宫是个什么身份,就要有定论了。
    嘤鸣道是,勉强笑了笑。
    皇帝目光如水,静静投向槛外,见德禄捧着食盒的身影隔帘出现,那眼波漾了漾,转而对太皇太后一笑,“御膳房昨儿新进了个厨子,最擅做水晶烧麦。孙儿记得皇祖母爱吃这类点心,特命他现做了一笼。”说罢又看向嘤鸣,淡声道,“上回的鸭子你不吃便罢了,这回御膳房的手艺一定要尝一尝,没的说朕苛待你,有意拿那么大的鸭子难为你。”
    第25章 立夏(3)
    难道太阳打西边出来了么?他会这么好心?嘤鸣压根儿不信, 皇帝会在一夕之间转变态度。
    看他的样子八成憋着坏, 有时候她觉得自己很窝囊,在家时事事不计较, 有个相对舒心的环境让她自生自灭,她每天就能真心实意感叹岁月静好。如今呢, 到了这富贵丛中, 松散的脾气竟慢慢变得警惕起来,就像张着一张弓,弓弦绷紧,风一吹都能发出绵长的呜咽。难怪深知在闺中时是那样随性烂漫的性子, 入了宫心思却一日重似一日。环境真能改变人,嘤鸣有点怕了,怕自己将来会变得和深知一样,怕自己那份开阔得能跑马的心境,最后消磨得走不过一支绣花针。
    御用的东西一向精美华贵, 青竹编成的笼屉装在象牙镂雕食盒里, 衬着里头水晶般透明的烧麦, 搁在桌上就是一派清嫩嫩、俏生生的美景。
    其实嘤鸣虽不太爱那些高雅如茶和戏文的东西, 却很爱这种玲珑小食。她看了一眼,这烧麦做得很好看,仿佛是个福袋的模样, 脖子上系嫩黄色的系带, 口唇做成了翻卷的裙边。
    新出炉的点心, 还隐约散发出飘渺的热气, 只是嗅不出究竟是什么馅儿的,单看样子就猜想味道应当错不了。
    小宫女换了新的筷子呈敬上来,嘤鸣举箸看太皇太后夹起一个,搁在小小的荷叶醋碟里。很快醋的酸香扩散开来,愈发分辨不出馅儿的味道了,嘤鸣便等着太皇太后的反应,当她大加赞叹的时候,她想自己也许应该遵皇帝的令儿,也来上那么一个了。
    头一回的挂炉鸭子最后白糟蹋了,那是没办法,直龙通让她提回一整只来,恐怕更多的是想看她笑话。这回不一样,烧麦做得精巧,一口一个应当正好。嘤鸣上回辜负了皇帝的恩赏,这回要是再不识抬举,恐怕就真的在这宫里活不下去了。
    太皇太后说:“这小玩意儿鲜美极了,你很可以尝一尝。”
    嘤鸣腼腆地夹起一个,搁在自己的小醋碟里,左手屈指在桌上轻轻叩击了一下,“奴才谢万岁爷赏。”
    以指代膝,礼数周全。皇帝嗯了声,眼里隐隐透出促狭的笑,“听老佛爷的,尝尝吧。”
    太皇太后当然盼望她能多吃,毕竟吃得多身子好,身子好了,便什么都齐全了。于是老太太笑吟吟的,一再地鼓励她:“快些尝尝,要是喜欢,回头叫你主子每日给你送一屉子。”
    他们都看着,倒叫嘤鸣不大好意思。她是大家子教出来的姑娘,走道儿进吃的都讲究仪态。于是一手挡在唇前,一手夹烧麦送进嘴里,想着大小是真合适,免了咬一半的尴尬。结果再一嚼,味儿好像有点儿怪……不对!不对!
    有忌口的人都知道,味蕾对那种不爱吃的东西记忆尤其深刻,稍沾上一点儿,几乎一眨巴眼的工夫,就能把这种遭难般的讯息传达进脑子里。皇帝看着那双笑眼一瞬睁得老大,仿佛谁在她不经意得时候掐了她一把似的,那震惊、那痛苦、那惶恐,简直错综复杂,堪称精彩。
    皇帝畅快了,颇有报了一箭之仇的感觉。太皇太后问她怎么样,合不合脾胃,皇帝便一副意会的神情,恭顺道:“看她满眼惊喜,想是很合胃口吧!既然喜欢,就遵皇祖母的示下,明儿起命人每天送一屉过头所。横竖膳房离头所不远,过去的时候还热乎着。”
    然后皇帝便开始等着,想看看她接下来如何应对。他有些倨傲地俯视了她一眼,甚至暗暗期待她横眉怒目冲他撒野,这样他就有更充分的理由惩治她了。
    结果她倒没如他预期的那样,立时把这烧麦吐出来。她就那么囫囵吞下去了,掖了掖嘴,垂着眼说:“多谢老佛爷和万岁爷,厨子的手艺自然极好,奴才吃出来了,是羊肉馅儿的,奴才很爱吃这个。只是奴才有喘症,几年前就戒了牛羊肉了,倘或现在破戒,回头症候发作起来,就不好了。”
    不好了自然要出宫,她虽未明说,但寥寥几句又将了皇帝一军。皇帝心里不悦,调转视线,呷了口茶。她温婉轻笑,连瞧都没瞧皇帝一眼。
    大夏天的吃羊肉烧麦,这不是存心整治她是什么?嘤鸣心里恨他恨得牙有八丈长,但因为两人身份地位悬殊,她连冲他瞪眼也不敢。吞下去的东西开始在胃里翻腾,开始顶嗓子,这是老毛病,不吐一回是断不能好的。然而现在得忍住,要是在这些主子们面前出了洋相,又要挨皇帝夹枪带棒一顿数落了。
    太皇太后经她这么一说才想起来,懊悔不迭的样子,“是我疏忽了,竟忘了这茬。皇帝也是一片好意,你可不能怨怪你主子。”
    都是聪明人,太皇太后心里门儿清。齐家谎报孩子有哮喘以逃避选秀,如今进了宫来,总还得继续装下去。嘤鸣这孩子很缜密,她今儿这个表现只有两种可能,一是她时刻没忘自己的“病症”,二便是羊肉犯了她的忌讳,是皇帝在有意整治她。
    这是怎么了,两个人这么暗中较劲,可愁死太皇太后了。她瞧瞧皇帝,一位御极十七年的帝王,欺负起姑娘来竟一点不手软。可她又不能说,毕竟要顾及皇帝的脸面,就算是祖孙,有些事儿也只能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嘤鸣的笑仍旧甜美,但这回带了点羊膻味儿。她说哪能呢,“主子疼奴才,奴才只记着主子对奴才的好。”
    这个好字有股咬牙切齿的劲儿,她说起违心话来半点也不迟疑,倒引得皇帝又朝她瞧了一眼。
    刺他耳朵眼儿吧?说主子疼她,大概要把皇帝恶心坏了。嘤鸣也管不得那些了,自己是实打实的恶心,慢慢地满鼻子满嗓子全是那股味儿。她坐不下去了,起身福了福道:“奴才给老佛爷煎杜仲茶来,清清肠胃吧。听说前边花园临溪亭那儿荷叶长得鲜嫩,回头奴才打几片叶子来,给老佛爷做荷叶粥吃。”
    嘤鸣在家时常在福晋跟前伺候,养成了如今识趣儿体人意的性情。太皇太后见她贴心又温顺,并不像先前似的,忌讳她是纳辛家来的,对她处处防备。
    人啊,该是什么样的命,其实大半儿攥在自己手里。孝慧皇后是大家子正房独一个的嫡女,没吃过苦,也没受过委屈,所以难免脾气耿直;嘤鸣呢,自小就要讨嫡母的好,谨小慎微耐摔打,到了新的地方也夹尾巴活着。这样的人就像草,活得不张扬,又有打不死的精神,相较先皇后的宁折不弯,她更适合宫里险象环生的环境。
    太皇太后笑着说好,“你忙你的去吧。天气暖和了,也不怕吹风,上外头走走,做了荷叶粥给你主子也送一碗。”
    嘤鸣嗳了声,漂亮地蹲了个安,却行从次间退了出来。
    一到外头她就觉得不成了,匆匆找了个没人的地方,蹲在墙根儿下发作了。那股子味儿,在胃里发酵过后简直像灾难,她吐得两眼冒金星,差点没把肠子也一块儿吐出来。
    松格无措地在她背上拍打,手里端着茶盏说:“主子,吐完了漱漱口……这是怎么了,好好的叫喝小豆粥,怎么吐得这模样?”
    嘤鸣蹲在那里,几乎要虚脱。她并不想哭,可是眼泪没完没了地涌出来,只好抽出帕子把眼睛捂住。
    “没事儿。”她还在宽慰松格,“今儿肠胃不好,想是受了寒。”
    松格有点慌,“那可怎么办?奴才上寿药房去,让太医给抓点儿养胃的药吧。”
    嘤鸣摇头,让她别嚷,“没什么要紧的,吐出来就好了。”
    松格知道,这八成又是挨欺负了,只是她主子不肯说罢了。二姑娘的脾气随侧福晋,都是能经事儿的,不会遇见什么就一副天要塌的模样。像侧福晋,给人做小是容易的事儿么,也这么冷桌子热板凳一步步走了过来。到如今在嫡福晋跟前得脸,里头多少心酸,谁也不能告诉。
    松格心疼她,低声说:“奴才搀您回去歇一歇吧,既身上不好,回了鹊印姑姑,让她替您告个假。”
    嘤鸣说不,“你别只管守着我,上铜茶炊那儿去,告诉张谙达一声,让他煎杜仲茶,老佛爷要用。”
    松格没法子,只得一步三回头领命去办。可走到墙根拐角的地方,迎面撞上个人,她惊得哟了声,定睛一看是皇上跟前的小富,忙呵腰赔罪:“对不住了谙达,我没瞧见您……”
    小富说不碍的,眼睛不住往那边张望,“嘤姑娘这是怎么了?可是身上抱恙?要传周太医吗?”
    松格道:“我们主子说了,没什么要紧,过会子就好。”又纳福,“我还有差事在身,先别过谙达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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