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08节
倒不是想干别的,只是突然想要回到那个从小长大的故土看看。
卫一一对着母亲向来孝顺,她现在四十出头,可能因为习武的缘故,面容依旧年轻,看母亲身体也受得了马车疲累,干脆伴在她身边一道回去。
她在新帝继位后被封为公主,卫青娘则是为大长公主,从前卫明言在位时就给她们配了护卫队,等到新帝继位,更是给自己的皇姑姑和小一姐姐又多派了些人。
因为是小一代唯一的公主,卫一一从小众星捧月,跟着她皇舅舅一道习武,最好打抱不平,带着一群女郎们一道去打猎野游。
原本信誓旦旦不想成婚的她在二十二岁时突然看上了探花郎,探花郎年纪比她还大,年过二十五还未娶妻,只因他刚刚到了年纪,祖父便去世,刚刚出孝,父亲就去世了,两重重孝下来,硬是耽搁到了现在。
两人一个文一个武,居然出乎意料的和谐,成婚后从未拌过嘴,更是生下了一双儿女。
此次卫一一要跟着母亲一道回去,探花郎特地告了假,陪在了一起。
大长公主来了苗城,这件事很快传遍了整个城,当列队森严的侍卫们迎来了大长公主后,有百姓们围着看热闹。
有人开始说这位大长公主曾经救济过多少无家可归的孩子,与太后娘娘,和过世的太皇太后在晋国各地都开了抚孤院,让很多活不下去的孩子们可以活了下来。
苗城作为当初卫明言发家的地方,也是最繁荣的城市,有些上了年纪的老人就开始对着小辈们说当年的事。
说是前朝皇帝昏庸无道,逼得百姓活不下去,敌国又开战打仗,朝廷强行征兵,抓去了家中的壮劳力,人人恨不得生吃了前朝皇帝。
有小儿立刻就问了,“祖母,当兵不是一件好事吗?为什么还要恨那个皇帝?”
立刻有孩子也跟着一道,“是啊祖母,小叔叔不是也当兵吗?每个月都发肉食,还领银子,我听小叔叔说,他费了好大劲才考进去的,打败了很多人呢。”
“是怕打仗死掉吗?”
“舅舅说,他一道当兵的好友就是打仗时被砍去了胳膊,但是朝廷给了一大笔的银子,还将他送到了信路局,说是朝廷给养老呢。”
“那也会死掉啊,银子哪里有性命重要!”
“可是大家都喜欢当兵,每次征兵叔叔伯伯们都去参加,被刷下来还不高兴……”
头发花白的老太太笑呵呵的看着几个小孩子争吵,“好了好了,别吵了。”
“你们年纪小,不知道当时的情况,前朝皇帝征兵啊,是不给钱的。”
几个孩子顿时停了下来,一副震惊的样子,“不给钱?”
“是啊,不光是不给钱,现在的这些补贴什么的都没有,去了军队,还吃不饱穿不暖的,饿的肚子扁扁的还要上战场去和敌军打仗,都知道是必死了,还连点银两都没落下,谁愿意去。”
“太上皇就是那时候被征兵去了,人人都以为他是上了战场,可实际上啊,太上皇拉了莫侯二位将军一起成大事,等到他们来了咱们苗城,才知道太上皇已经起兵了。”
有个年纪小的小姑娘双眼亮晶晶的,“然后太上皇就成功了吗?”
“是啊,不过在成功之前,太上皇家里还有一些事。”
老太太看向那华贵的公主轿子的方向,回忆道,“那时候,大长公主是嫁了人的,太皇太后也还没有逝世,就在卫家村,太上皇造反的消息传进来时,卫家村的族长害怕牵连自己,不顾太上皇的封王,直接将太上皇一家驱逐除宗。”
“大长公主的夫家更是休弃了她,之后被太上皇知道了,逼着那夫家签了字,言明是大长公主休了丈夫,而不是被休。”
“晋国那时候还没有女子休弃丈夫的律法,大长公主是第一个这样做的,后来太上皇在位,丈夫做错事,女子也可休弃了。”
几个小孩子顿时亮了眼睛,有个小男孩兴奋的挥舞着拳头,“祖母,那太上皇登基之后,有没有报复回去啊?”
“是啊,有没有把那个族长杀头!”
“还有大长公主的丈夫!”
他们叽叽喳喳用着清脆声音说着,老太太笑呵呵的将离自己最近的一个小女孩抱在了怀中,“太上皇那样仁慈的一个人,不会对他们做什么的。”
“但那族长亲口拒绝了王爷之位,卫氏原本可以在太上皇的庇佑下成为世家,却因为他和几位族老,只能继续在地里干活,族里的人怎么可能不怪罪他。”
“还有大长公主休弃的丈夫,他在前朝好不容易才考上功名,之后太上皇登基,从前的也就不算数了,原本刻意丢开的娘子突然成了公主,他又怎么不怄气。”
“祖母只知道,他终生未娶,年轻时连门都不敢出,就算是迫不得已出来了也是掩面不肯让人看到自己嘲笑,后来中年断了腿,之后就消失了。”
被她抱着的小女孩好奇问,“他去哪里了?”
“这我怎么知道,有人说他死了,也有人说他后悔当初丢了这门亲,弄的疯疯癫癫,到处沿街乞讨,祖母也只是听说,还从来没见过他呢。”
小孩子们天真又开心的笑作一团。
清脆稚嫩声音笑着,“他真是活该,谁让他不要那么好的大长公主殿下的。”
“就是,殿下那么好的人,他真是瞎了眼。”
“如果是我,我一定会好好爱护殿下的,娘亲说了,汉子就要保护好自己的娘子!不可在危难时丢弃娘子,否则要遭报应的。”
“对!遭报应的!”
清澈的小孩嗓音入了一旁蜷缩在不远处乞丐的耳中,灿烂的阳光下,他浑身都是黑漆漆的,听到这话,身子动了动,之后半响没有动作。
他想起了刚才路过的公主倚仗,里面的卫青娘坐着轿子看不清样貌,但外面的卫一一可是骑着马的。
她长大了,算算年纪,也该有四十了,可眉目间却依旧肆意的如同一个孩子。
也是,全天下最有权势的人是她的舅舅和堂弟,她是有这个条件肆意。
他还记得,那时候,她人小小的,还端着茶水送到他房中,脆脆的声音怯怯小声道,“爹爹,喝茶。”
后来,他要进京赶考,正愁着银两,那天娘欢天喜地的回来,说小一长得好,要是卖出去,能卖好大一笔银两。
不过就是一个丫头片子,卖出去不仅能换钱,还能减少些家里的支出,对外,只要说那丫头得了疾病死了就好。
于是,他任由娘卖了自己的亲生女儿。
那一日,青娘被关在柴房,拼命地拍着门哀求,小小的女孩被扯着双手,却还满脸泪水的冲着他喊。
“爹爹!!”
“爹爹救小一,爹爹——”
那几个小孩子笑够了,互相拍着肩膀玩起了游戏,有个女童拿出娘亲给的糕点,刚要递到嘴里,被拍了一下肩膀,糕点掉在了地上,顿时沾满了灰尘。
她立刻生气的去追赶拍了自己的人,“哥哥,你赔我糕点,那是娘给我的!”
“好了好了我错了,我那还有一块,给你吃。”
小孩子的鞋踩在糕点上,碎成了一块块的,与地上灰尘融为一体。
他们笑闹着走了,老太太看了看天色,也慢悠悠起身进了屋。
过了会,缩在角落里的黑乞丐缓缓起了身,他没有穿鞋,脚径直走在地上,蹲在了那块早就脏兮兮又被踩烂的糕点旁。
黑乞丐小心将糕点捧了起来,吹了吹上面的灰尘和沙土,虽然还是吹不干净,但饿扁了的肚子促使他将这块糕点塞进了肚子里。
有个小童乖乖跟着大人路过,看见蹲在地上吃糕点的黑乞丐,眼中露出怜悯,“娘,他好可怜啊。”
“可怜什么。”
那年轻娘子回头望了一眼,低头对着自己的儿子道,“朝廷开设了很多办事处,只要愿意做活,怎么也饿不死,他都在这一处乞讨多少年了,年纪轻轻时好吃懒做不肯做活,现在老了也活该。”
母子两个匆匆走过,只剩下黑乞丐僵硬的蹲在原地。
半响后,两行清泪,缓缓从他脸颊上落下,被眼泪流过的地方白了一点,其他地方却还是黑的,看上去狼狈极了。
是啊,年轻的时候,他只顾着怨天尤人,自称是读书人,又羞于见人,只知道坐吃山空。
后来,他实在不想看见那些人对自己指指点点,整夜整夜的睡不着觉,索性卖了唯一还剩下的房子来谋生路。
最终却又不善经营落到了这个下场。
他本以为,他会这样安安静静的待一辈子,受人鄙夷,供人唾骂。
可没想到,这辈子,居然还有见到妻子女儿的一天。
尽管,她们一眼都没望见过他。
江才珍惜的捧着小块的糕点回了角落,眼神恍惚起来。
那个时候,他的娘子还在,会给他洗衣做饭,提醒他不要晚睡,手上的针线活除了干活就没停下,赚了银两供他读书。
他的女儿,伶俐乖巧,满眼都是对他的濡慕,还会很听话的给他端茶送水。
可这一切,都被他自己毁了。
现在,他只能缩在这个角落里,吃着没人愿意吃的食物,每天每天的幻想,当初自己没有抛弃卫青娘,而是跟着她一起走。
那他现在,一定是个驸马爷了。
风吹来,黑乞丐打了个抖,将自己往角落里更缩了缩,寒意布满了整个身子。
江才在回忆过去,晚间,卫青娘躺在舒适的床上,梦中也回到了过去。
记忆的开始是母亲大着肚子的模样,她抓着自己的手放在肚子上,告诉她这里面是一个小孩子。
如果是个男孩的话,以后等青娘长大出嫁,他就可以替姐姐撑腰。
因为这句话,卫青娘一直期盼着母亲肚子里的是男孩子,后来,果然是个胖胖的小子。
她听话的带着弟弟,喂弟弟吃东西,照顾母亲,在这样的一天一天中,弟弟慢慢长大了。
他会叫姐姐,还会拿着小木棍说,姐姐,我长大了保护你。
后来,弟弟被强行抓去当兵了。
卫青娘与母亲哭了一晚上,最终她决定将自己嫁出去,多多少少让弟弟好过些。
她也不是盲目嫁的,而是选中了那最温和不过的江才,他是个读书人,家中也只有寡母,她嫁过去,也是个壮劳力,他们总不会亏待了她。
可卫青娘想错了,刚成婚时,江才也因为她清秀的外貌多了几分兴致,两人也感情好过,可后来,婆婆一股脑的将家事甚至是地里的事都推在她的身上,她整日累的满身大汗,江才嫌弃不肯与她同房,两人之间也起了间隙。
她原本以为,自己嫁给了良人。
可当看着刚出生女儿尿了衣服哇哇大哭,却没有人理她,只能刚生完孩子后的她撑着身子照顾,更是要自己洗衣时,卫青娘这才明白,自己到底嫁给了什么样的人家。
她从小接受的教育就是女人要温婉,即使吃再多的苦也要忍着,于是她忍。
可每次看着小小的女儿在家中一句话都不敢说错,晚上饿的抱着她哭时,卫青娘还是忍不住的幻想。
她幻想,弟弟可以出现,他一定会保护他的。
可是所有人都告诉她没有弟弟的消息,眼看着是凶多吉少了,母亲也一天天憔悴下来,卫青娘知道她是后悔没有能力帮自己,却也只能强打着精神安慰。
后来,她的女儿被卖了。
被她的亲爹,亲奶奶,卖去了那种生不如死的肮脏地方。
卫青娘这一次没有忍,她疯了一样的,第一次打了那个男人,然后被更大一巴掌着打了回来。
江才虽然是个书生,但到底是个男人,那一巴掌打在脸上,几乎要将身体虚弱的卫青娘整个人都打懵了。
可她没有放弃,她哭着抱着那男人的双腿哀求,求着他赎回自己的女儿。
她甚至说,要卖,就卖她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