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学五一

第190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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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柳朝明淡淡“嗯”一声。
    雨丝稍密了些,张正采尚未自苏榭便是苏时雨的事实中缓过神来,见苏晋对东院这位恭敬有加,一时震得肝胆俱裂。
    这一位大人的身份,蜀中各州府官无人知晓,只知他来蜀地另有要事,等闲不见旁人。
    如今看昔日名震天下的苏大人亦对他如此恭敬,那他该是什么人?
    还能是什么人?
    张正采腿脚发软,再思及苏晋方才“欺民霸田”之言,一下跌跪在地,嗫嚅两句“有罪”,被风雨声掩了去,根本听不见。
    柳朝明目光不落旁处,问:“既上访,证据与状书有么?”
    苏晋道:“有证据,但中途出了些意外,所谓证据已不足以作为力证,大人若需状书,草民可以立刻写,但此事有些复杂,大人看过状书,能余出空闲听草民将前后因果讲述一通是为最佳。”
    所谓意外,即是江家老爷在已桑田地契上签字画押。
    苏晋本想先与翟迪商议一番再写供状,谁知翟迪没见着,反倒遇到了柳昀,知他对待公务尤为严谨,万事不可废了规矩,只得答一句“立刻写供状”。
    若照以往,他非得斥一句“既无状书,何来上访”,然后令她吃一碗闭门羹。
    可是今日,也不知是情浅了,还是恨淡了,他默立片刻,又“嗯”一声,抛下一句:“进来写状子。”折身便回了东院。
    东院也分前后两院,往左一条回廊走到尽头,便是甬道。
    晚来雨落,簌叶声声,夜本就是暗的,风雨更添茫茫,恍惚还以为甬道两旁的高墙是宫墙。
    东后院亦不大,庭中栽着一片竹,各屋的灯火都熄了,只有一处通明如昼,苏晋一看便知那是柳昀的书房。
    韦姜李茕引着覃照林去隔屋暂歇,苏晋独随柳朝明入了书房。
    站在门前又有些不知所措,看着他步至书案前,拾起一方墨锭磨了墨,取一只细狼毫搁在笔山,极为寡淡地说一句:“在这写吧。”然后自拣了一份案宗去另一旁坐下。
    苏晋铺开一张宣,思量片刻,落笔写下一份诉状。
    手里有事,心思便不似方才纷扰,她做事专注,极擅文墨,不过片刻,便将一份状书工整写好。
    柳朝明看了一遍,没作声,过了会儿,将状书放下,移步去柜阁前,取了一份信函递给她。
    信函上浇火漆,说明极其机密,苏晋原不该看,但仔细一想,应当跟翠微镇桑田的案子有关,便省了矫情,接过细读。
    谁知越看越心惊,信函上,官府假借新政空子,欺民霸田的何止翠微镇一处,上至山东山西,下至云贵广西,统共竟有四十七处。
    苏晋愣了半刻,方才理好的心绪又成一团乱麻,这回乱在案子上。
    “大人早知翠微镇的事了?”
    柳朝明道:“知道而已,前后因果不如你状书上的清楚,掣肘太多,尚来不及一一细查。”
    苏晋犹豫了一下,想问他所谓的“掣肘”是什么,想了一下,又觉不外乎是地方官绅,朝野内斗。
    左右关乎朝局,她不该过问。
    于是换了一个困惑:“据我所知,屯田新政初实行是永济二年春,距今不过刚好三年,大人是如何做到在短短三年内,查出四十七处欺民霸田鱼肉百姓的州县官的?”
    柳朝明看她一眼,沉默片刻,也不隐瞒:“我动用了锦衣卫。”
    苏晋听了这话,一时恍然,又一时诧然。
    恍然是因为她方才还在奇怪为何亲军卫会出现在蜀地,柳昀这么快就给了她答案。
    而诧然,则是因为动用锦衣卫的后果。
    锦衣卫与柳昀一直有些说不清的瓜葛,但如今的朝堂已不是党争乱局。
    朱昱深帝位渐稳,柳朝明是文臣,哪怕手握摄政大权,他也没有资格号令只该听命皇帝一人的亲军卫。
    这是极重的罪名。
    苏晋忍不住再道:“大人动用锦衣卫,可曾请示过陛下?”
    谁知柳朝明听了这话,又一阵沉默,半晌,他淡淡道:“没有。”
    可不等苏晋开口,他又道:“此间种种复杂,三言两语说不清,你不必问。”
    短短一句,将话头堵死。
    苏晋便再无可问。
    她与柳朝明隔案而坐,等他给翠微镇桑田案的答复,等着等着有些焦急,却不敢催促,渐渐平静下来,心思飘飞到天外,想到三年前的事,五年前的事,七八年前的事,十多年前,刚入仕时,踌躇满志又满心迷茫的事。
    想得满心满眼要溢出来,尔后渐渐有点明白,为官十载,最好莫过于当御史的两年。
    御史之前太迷惘,御史之后,虽升了侍郎,做了尚书,及至一人之下百官之首,到底陷在了权争之中,没那么单纯。
    心思到了这里,便有点想开口,问问柳昀如今的都察院怎么样了。
    可话至嘴边,又觉得她与他各经一场天翻地覆的浩劫,恩与怨减去大半,心中还道是故人,面上却连故人都算不上,更不该提故人事。
    柳朝明似乎终于考虑妥当,将状书收好,说道:“翠微镇的事我已知道,会令翟迪寻你细查,你……住哪里?”
    “留杨街云来客栈。”苏晋道。
    她本想说启光今夜大概已找到云来客栈了,可柳昀耳清目明,未必不知道。
    他对启光的行踪只字不提,她何必提?
    “但我这两日便会离开,”苏晋又道,“我毕竟已不是朝中人,看翠微镇的镇民可怜,想在走前帮一帮他们,不至于连生计都无以为继,因此今夜才来接待寺。”
    柳朝明只应一个字:“好。”意示已经知道。
    案上的烛盏烧久了,一星灯火如豆。
    苏晋想着此间事了,站起身,是要离开的意思,柳朝明也随她站起,先一步至书房门前,为她开了门。
    相识这么多年,同路过,争执过,分道扬镳过,水火不容你死我活过,却难得一回这么客气。
    跟隔了重山远水似的。
    外间还在落雨,比方才更密,隔屋的李茕听到开门声,也步出屋来。
    他为苏晋与覃照林各备了伞,从旁引着,要将他们送出接待寺。
    哪知三人连庭院都未走出,便见前方韦姜匆匆行来,手里握着一封密函,见得苏晋,说了句:“苏大人请等。”三步并作两步行至柳朝明跟前,将密函呈上。
    柳朝明拆开密函一看,从来无波无澜的眸里一团暗色忽然沉到了底。
    他抬起眼,隔着茫茫夜雨,朝苏晋看来。
    ……
    更早一些时候,风刚起,雨还未落。
    苏晋刚离开云来客栈不久,朱南羡等大夫为梳香看完诊,得知她无大碍,嘱了句好生歇息,自带了云熙回房。
    他是打算等此间事了就带苏晋云熙离开蜀中的,去哪儿还未定,终归要看时局,若不能南行,就往北走,亦或东渡远洋。
    正与云熙说这事,屋外忽地有人叩门。
    江辞站在门口,低声唤了句:“师父。”
    瞥眼望见云熙,更是犹豫,半晌才问:“阿香姨好些了么?”
    他这两日一改往日胡天胡地的作风,变得闷声不吭,但十一岁的孩童,想什么都写在脸上。
    朱南羡看他一眼,将屋门敞开:“进来。”
    得入房内,江辞并不坐,双手垂在身侧握紧成拳,忽然躬身而下:“师父,云熙,我、我替阿爹与阿姐,还有我自己,跟你们赔个不是。”
    他似乎羞愧难当,不敢抬头来看他们,只咬着唇道:“前日撺掇云熙上翠微山,今早劳烦师父与苏公子去救阿爹,还有今晚芹儿害阿香姨受伤,这些我都记着,日后——都由我江辞来还。”
    朱南羡失笑:“你又不欠我的,少惹点祸已很好,谈什么还不还的?”
    “谁说我不欠?”江辞执意道,“江家欠师父的,就是我江辞欠师父的。”
    他抬眸,飞快看朱南羡一眼,涨红脸道:“师父您教过我的,说大随武将,职责在守,在护,在战,在生,当心怀坦荡,一辈子不负人,也不负家,不负国。江家是有军籍的,我日后想要承军籍入伍,如果连欠师父的都还不上,那我江辞,就不配拥有这个军籍!”
    朱南羡有些意外。
    他自幼入军营,承几位大将军悉心教导,大随武将的誓言,曾自心里暗许多次,也不知是哪一回闲来无事说给江辞听,没成想他竟记得这般牢。
    再仔细看他,小小一张脸上写满倔强,浓眉下的目光却清澈坚定。
    朱南羡从未真正将江辞当作徒弟,听他称自己师父,只当是小孩子闹着玩,由了他去,谁知此时此刻,竟莫名觉出几分为人师的滋味。
    他沉默一下,正欲开口,忽闻外头一阵喧闹,与此同时,客栈楼下也传来喝令之声:“缉拿要犯,所有人都到大堂来!”
    第234章 二三四章
    朱南羡眉头微蹙,迅速步去窗前一看, 只见数名衙差举着火把将客栈团团围住, 更远处还列着几行官兵,看样子, 像是随钦差来的。
    他是早已“宾天”之人,无论来的人是谁,认出自己终是不妥。
    朱南羡如是想着, 从行囊里取出一身斗篷。
    外间又响起此起彼伏的呼喝声,原来是官员等不及, 差衙役来唤门了。
    如今的云来客栈被江家包下, 除了翠微镇的人, 便是客栈里的伙计。
    得到大堂,人已差不多到齐了, 朱南羡放眼望去,指使衙差清点人数的是姚有材, 他身旁的两人, 一人是户部的卢主事, 一人是左军都督府张佥事。除此之外, 还有一个五官端正, 右眉有块小凹痕的官员立在略后方, 他模样年轻,气度却十分从容, 正是翟迪。
    大堂的方桌被挪去一旁, 数张椅凳拼接在一起, 但副都御史大人不坐,其余人等便不敢落座。
    少倾,人数清点完毕,姚有材听闻少了两个,高声问:“那个姓苏的跟他的护卫呢?”
    “回大人,苏榭有要事,与覃护卫一起出去了,去向不知,说是晚些时候回来。”晁清答道。
    姚有材漫不经心地“嗯”了一声,环目一扫,目光落到朱南羡身上:“南护院大半夜的照着个斗篷,不嫌闷得慌?”然后吩咐,“来人,把他的斗篷摘了!”
    朱南羡见翟迪出现在此,正担心苏晋今夜的接待寺之行,一时分神,陡然见两名衙差上前来摘自己的斗篷,未及反应,抬手就挡,电光火石间,一人的手臂便被他反撇去身后。
    “反了你了——”姚有材见此情形,欲唤人将朱南羡擒住。
    晁清道:“大人,大人有所不知,南护院今夜偶感急症,怕将病气过给旁人,是以才罩着斗篷。”
    “果真?”
    “是。大人若不信,可问客栈的伙计,今夜客栈还请过大夫。”
    姚有材心知这姓南的护院无缘无故罩着斗篷必有蹊跷,若照以往,他非逼着他揭了不可,但眼下不一样,一旁立了位钦差,一名京官,一名都督府佥事,也罢,左右今晚也不是冲他来的,姑且放他一马,做个“讲理”的人。
    于是摆摆手,令衙差们退下,然后看向江旧同,道:“江老爷,本官今日已将当年你买通官府,令江延逃役的事禀明给了——”转过身,朝翟迪施以一个深揖,“自京里来都察院副都御史翟大人,你可知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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