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学五一

第180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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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回郡主,先帝错爱外子,遂诰封妾身从二品,三子至今都未娶。”李氏柔顺地低头答道,从头到脚万分恭敬。
    “大人看到了,”她交叠起广袖,慢慢地开口:“眼下在这将军府,本郡就是规矩。”
    贺兰津几乎要给她鼓掌喝彩。
    “夫人请带路。”
    李氏心满意足地带着两名来头极大的医师往主屋里去,冲儿子使了个眼色,贺兰津不顾灰头土脸的可怜御医,走近趾高气昂的矜贵郡主,低笑道:
    “妹妹勇气可嘉,待会儿腿可别软。”
    *
    罗敷的腿已经软了。
    她急需找个凳子坐一坐,甫一挨到将军房里的圈椅,便瘫在上面起不来,幸亏侍女站得笔直,威严满满。
    贺兰津下午出宫后火急火燎地去了靖北王府,让她跟着回趟家。她猜测贺兰将军的状况不大好,就赶紧带着辛癸出了门,没想到贺兰津是要她来对付宫里头的人。
    他不说她也清楚,太后派来的御医兼有监察之职,说不定还可能在药里加杂七杂八东西,将军府自己请的大夫甚至没有权力和御医待在同一间屋里,而她能。贺兰津信不过别人,把她搬来造势,她答应他在前,装也要装出个有权有势的专横模样,反正太后那边早视她为眼中钉,她不在乎多为难一个爪牙。
    可这种事是头一次做,话也是头一次说,她有些后悔为什么没有多和王放学学,便是学不来他,学方琼和方继也够用啊。
    床帐里卧着病入膏肓的将军,断断续续的嘶哑咳嗽让人误以为他要把肺咳出来。贺兰夫人坐在床沿呜呜咽咽地哭着,拉着儿子的手:
    “你爹爹,他……他要不行了,你可别像他,一定得照顾好自己……娘以后就指望你了……”
    贺兰将军又凄惨地咳了一嗓子。
    太医站在边上,显得局促不安,罗敷琢磨着差不多了,便沉着脸道:
    “大人还在犹豫什么?”
    不待医官回神,她便打开药箱,旁若无人地开始当差。将军十分配合,家属更加配合,太医小心观察着这局面,也不甘不愿地配合了。
    罗敷例行公事,揭开棉布看了伤口,又写了脉案,她把动作做到最慢,等到太医不耐烦,才用纸张往他眼皮底下利落一贴:
    “大人还有何补充,本郡虚心受教。”
    太医脸皮一抖,拳头好半天才松开,从牙缝里挤出句话:“郡主医术高超,某心服口服,无话可说。”
    贺兰津讶异道:“大人不看诊了?”
    太医终于忍不住,对他冷笑道:“不必,茶也不必喝了。郡主落笔的脉案小官要带回宫呈给陛下过目,官署中还有事,就此告辞。”
    他拈着两张纸转身就走,清越的声音仍悠悠回荡在房里:
    “中秋时本郡面见陛下,自当详述一番,只劳烦大人回复太后,有何差错,本郡一人担着。”
    室内极静,浓重的药味萦绕帷幔,罗敷吐出口气,按了按眉心。
    “郡主……”
    罗敷礼貌地叫了声:“贺兰伯伯,伯母。”
    李氏此时当真泪光闪烁,扯着夫君的袖子:“子悟,你看这孩子,生的多像阿雅……”
    “我倒觉得像王爷多些。”贺兰省喝了儿子递过来温水,一扫半死不活的颓废形象,“这么多年过去,一转眼郡主都要出阁了。”
    李氏:“郡主都要出阁了,贺兰津你就不知道反省自己吗,都多大了还要我给你筹划……”
    贺兰津头痛地打断母亲:“今日多亏郡主替我家解围,送佛送到西,殿下不介意再多诊治一个吧?”
    罗敷见他意有所指,颔首笑道:“当然不介意。伯伯,我探望过两位哥哥就回繁桂坊了,不好久留,实在抱歉。”
    贺兰省欣慰又感慨,“郡主有这份心意,我就知足了。夫人,你看看家里有什么用得上的物什,这两天差几个仆从给郡主送去。对,王爷还有几幅字画存在库房里,郡主收着吧……”冷峻的将军退下战场,竟变得喋喋不休,他趴在被子里说着说着,脸上的笑容就一点点黯淡下来。
    李氏拉着罗敷道:“我领郡主出去。”她回望一眼,打下帐帘。
    贺兰省重新趴好,敛起眼底怀念,喃喃道:“也不知这孩子到底向着谁,若是齐人……唉。”
    家中的两位公子伤的不太重,离缺胳膊少腿尚有距离。由于主人不愿让宫里摸清情况,贺兰府上下刻意弥漫着悲痛欲绝的气氛,但今天请来的救兵与太后手下公然翻脸,瞒也瞒不住。三公子代父执印已盖棺定论,他们目的达成,就算太后知晓也没有办法。
    罗敷很快写完了药方,李氏嫌弃地推开儿子,把她拉到走廊角落里,满心欢喜。
    “郡主这些年在玉霄山过得好不好?下了山可有人欺负你?”她像以前那样攥着罗敷的手,心疼地说:“都长这么大了,王爷和夫人在天有灵,不知怎么高兴呢。”
    罗敷不好作答,只是笑笑。
    “出嫁前就待在王府里,再不要往这儿来了。”李氏语重心长地叹道,“子悟和你爹爹是结拜兄弟,我虽与阿雅没见几次,却打心眼里喜欢她。太皇太后当年信任我们,把你放在我这儿,你现在念着旧情,我和你伯伯都特别感激,可是阿秦,你得知道如今的将军府早已不是十六年前了。”
    “我以为太皇太后的做法很对,你回了明都,除了王府之外哪里都不要去;进了宫后,就安安心心待在她老人家身边,避着太后的人。今天阿津知道自己错了,却仍一意孤行,因为他所做的每件事都在为贺兰氏考虑,我们也一样。暖暖,而你不同,你得为自己打算,在明都,在匈奴,甚至在洛阳,你要做的惟有保全你自己。贺兰氏对陛下和太皇太后做出的承诺,只是在险要关头不让你有性命之忧,再担不住其他责任。今日一过,太后的人会变本加厉,你需要做好准备。”
    罗敷垂目不语,半晌轻松道:“伯母,我知晓了,以后就算是伯母找我,我也装作听不见。”
    李氏抚着她的额发,“暖暖,好孩子。伯母真想让你在家里多住几天,还是你以前睡的屋子……等入了冬,你就走了,伯母就见不到你了。”
    罗敷勉力扬起唇角,“伯母有孙子陪着,到时候就不会想我。”
    李氏招招手:“阿津,阿津,带郡主去库房,我去盯着你爹喝药。”她不再多言,偏头打量门前的女郎,眼角攒出些温柔的纹路。
    游廊里的绸灯被点亮了,罗敷走下台阶,模糊的记忆和现实中的景物重合。她记事很早,印象里贺兰夫人也是站在屋檐下,含笑注视着草地上的他们。
    桂花的香味丝丝缕缕嵌入胸口,她闭上眼,脑海中浮现出一轮明月。
    中秋快要到了。
    再睁眼时,贺兰津提着灯笼立在桂树旁,叼着片纤长的草叶。他在前头带路,走过库房,忽然回眸道:
    “我让妹妹给我的小媳妇看病,南边那位会不会派人把我塞进麻袋悄悄沉河?咱们俩清清白白,顶多小时候动手动脚。”
    罗敷斟酌了一下,没想好怎么顶回去,女护卫已经代她发话:
    “公子再多嘴,就不是沉河这么舒服了。”
    贺兰津朗笑出声。
    罗敷解释道:“他不大喜欢沉河,都是腰斩啊分尸啊这种占地广、观众多的手段。”心里却思寻贺兰津说这话,怕是家里从老到小都知道她不是从玉霄山来的。
    “是吗,那我的屋子妹妹还进不进?”
    辛癸就差拔刀了。
    帕塔木正在喝药,看到两人来探望,大大的眼瞳流光溢彩:“阿姊来看我了呀!”
    贺兰津伤心道:“我的床都给你了,居然连问都不问我。”
    帕塔木乖乖地叫了声阿津,喜笑颜开地缠着罗敷坐过去,嘴唇还是没多少血色。
    罗敷捏着她的手腕,感到脉象比昨天强了些,“再动我就走了。”
    她果然安静下来,抬起长睫,见贺兰津背过身,疑惑地问:“阿津要去哪儿?”
    贺兰津恶意微笑:“逛花楼,看人跳舞,寻欢作乐,不到天亮不回来。”
    帕塔木欢快地说:“不要紧,有阿姊陪我呢,你快走吧。”
    罗敷受宠若惊。
    贺兰津的桃花眼飞出个惑人的弧度,拂去袍子上的草叶,施施然晃出去。
    小女郎的伤需要再换一次药,可能是睡觉不老实,蹭糊了一片。罗敷耐心处理着,随口道:
    “他生气了。”
    帕塔木莫名其妙:“没有啊,他还是笑的呢。你怎么知道他在生气?”
    罗敷顿了顿,委婉道:“我虚长你两岁。”
    一般笑得越好看就越危险。
    “你真有经验啊……”帕塔木崇拜地盯着她。
    罗敷格外不自在。其实也没有那么有经验……她给小女郎喂了桌上的安神汤,坐在床边托腮等她睡着。
    水漏一滴一滴,敲在人心上。
    烛火温暖地照着她的侧脸,帕塔木感到困意袭来,迷迷糊糊地撑开眼,嘴里咕哝着什么,罗敷好奇地凑过去听,居然听懂了。
    “阿姊真像我阿姊呀……”
    罗敷掖好被角,“快睡了。”
    她半大不小的时候学过一阵子西凉文,企图重拾这种陌生而熟悉的语言,母亲给她留了很多书信,她逐词对照着看,最后还是放弃了。帕塔木这名字是西凉女孩常用的,一般家里生了双胞胎,其中一个就叫做帕塔木。
    “你原来有阿姊么?”她轻声问。
    帕塔木还留着一丝精神,翻了个身,“家里好多双生子,阿翁和阿姊的外公长得一模一样呢……”
    罗敷愣了片刻,她着实不知道还有这个传统。
    安恬的呼吸让她疲倦的神经松懈下来,她坐在贺兰津房里,一时清醒,一时恍惚,窗前铺洒的依稀是千里之外的星辉,榻上睡着的也依稀是万里之遥的人。
    罗敷凝视着掌心剔透的光芒,心尖微微一动,像胸口钻出一株鲜嫩的芽。
    她要快点好起来。
    她希望她喜欢的人都能够在这个世界好好地生存下去。
    他们会像她的父母,将军夫妇,和很多相濡以沫的夫妻一样,有可以每天都回的家,有听话或不听话的孩子,对未来永无畏惧。
    罗敷对着燃尽的蜡烛,认真地想他。
    门缝拖出一条狭长的灰影。
    去而复返的贺兰津将灯笼提高了些,弹指的沉默过后,他脸色不好地走进房:
    “你今晚得在我家住下了。”
    罗敷霍然转头,站起身唤人:“辛癸?”
    贺兰津沉声道:“你的贴身护卫还不知道,靖北王府走水了——整个繁桂坊,一半都烧起来了。”
    第178章 养生(终章)
    罗敷是被细细的流水声弄醒的。
    嘴里漫上股草药的味道,肺里不疼了,呼吸也正常,她端端正正地躺在床上,盖着严严实实的被子,账顶垂下个铜熏球,悠悠地吞云吐雾。
    床不晃,她放下心,不是在船里。捂出汗后身子轻松很多,人也有了些精神,她裹着被子坐起来,伸出一只胳膊,去够柜子上的水壶。
    这一伸手问题就霎时变得很严重,她默默地缩了回去,将自己上下摸索一遍,果断躺倒装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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