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1节
他是有事相商,才会去他办公室的。说白了,也就是有事相求。于是,牛书记办公室的门明明是敞着的,他还是满面笑容地,客气地敲了敲门。
牛书记抬头一看:“哟,是老田啊,快进来坐。”起身给田社长倒了杯水。
田社长喝了口水,望了望墙上挂的一幅字,笑着念出声来:“‘难得糊涂’,这不是郑板桥晚年的时候,用来总结自己的一生,给自己下的评语吗?”
这时期还不像后来特殊时期那样极端,新华书店里还能买到《隋唐英雄传》、《水浒传》之类的小说。像郑板桥这样的清官,虽然是封建王朝的官,但也是当官者心目中的好榜样。
牛书记笑道:“他那样活民无数的人,咱比不了。但咱可以看着这幅字,不断鞭策自己,好好造福乡亲。”
田社长竖了个大拇指:“咱东方红公社多亏了有你牛书记……”
这是想夸赞他了。但牛书记打断他的话,催了一句:“现阶段工作多,咱谈正事。你来找我,肯定是有事情要跟我商量吧?”虽然是催促,但他语气却放得相当柔和,丝毫不会让人感到不快。
田社长放下水杯,终于谈到重点:“你看,老牛,这回不少干部跟着我一起出去,为乡亲们换粮。他们为这事儿,人都跑瘦了几圈儿。”
“伙食费、住宿费也都是自己掏的腰包。换来的粮食呢,也没多分给他们一斤半两。我就寻思着,咱不能让老实人吃亏啊,对吧?”
牛书记点点头:“那是肯定的。”
田社长继续说道:“我琢磨着,这些干部的职位自咱们公社成立以来,一直没动过。趁这个机会,是不是也该往上升一升了?”
公社的行政事务和组织生产等实权,都是握在公社社长手里的。但要命的是,对干部的任命、调派和晋升的审批权,却是在党委书记手里的。
田社长此举,已经是摆明了想培养自己的心腹干将。这事儿不管怎么想,都有跟牛书记一较长短,抢人家权利的味道。
他自己也知道,牛书记不可能轻易同意。这次来,他也是有所准备而来的。
果然,牛书记一脸疑惑地望他:“他们确实辛苦了。不过,任何职位都是能者居之,怎么能因为他们辛苦了,就给他们晋职呢?要不,我让黎秘书打个呈批件,提议奖励他们一人二十元钱,你看怎么样?”
田社长眉头马上就皱起来了:“老牛啊,其实我挺佩服你的。我这次去换粮,是上头有文件精神,叫各地方政府、各人民公社,想办法为群众排忧解难。”
“你上次买粮种那会儿,还没有相关文件吧?这种违反政策的事,你都肯为社员们去做,我确实佩服。”
这些官场上的人,说话从来都是很隐晦的。这不,田社长就把威胁的话,说成了夸赞之词。
他的行动是有文件支持的,但牛书记却是自己在埋头蛮干。
牛书记却只是笑着摇了摇头,对他道:“老田啊,你的政治学习还是没跟上啊。”说着起身,在书柜里摆了一撂的刊物中,抽了一本杂志出来,翻到其中折了对角的一页,递给田社长。
田社长狐疑不定,接过来一看,主标题写的是《xxx:各地应建立地方气象变化及灾情监测制度,从平时做起,防灾防患》。
他呆了呆,目光全集中在冒号前面那三个大字上。那是主席同志的全名。
他再一看具体内容,上面写着“1959年9月,xxx主席在xx中共扩大会议上,提到‘农民都是靠天吃饭的,各地应建立地方气象变化及灾情监测制度,防灾防患。各级党委要起好模范带头作用,平时努力搞生产,有灾情预警时,要想办法带领群众度过困难时期。就算出了天灾,也要争取不死一人’。”
他不敢置信地又看了一遍。再把杂志闭上,看了看封面,《红旗》二字跃然纸上。期刊号印的是1959.10。
《红旗》杂志是中共中央主办的机关刊物,是党中央指导全党全国工作的重要思想理论指导刊物。权威性可见一斑。
田社长心头颤动,这年头是“党指挥枪”,他和牛书记名义上是平级,但牛书记的地位其实比他更高一些。他这次敢明摆着争权,也是因为握着对方私买粮种的把柄,才敢来的。
却没料到,主席同志居然早在去年9月,就发表了预防旱灾的言论。
老牛是在11月初去买粮种的。而旱灾,据传已经蔓延到邻省,就快过来了。现在看起来,他可不就是紧跟党中央的步伐,在想办法防灾抗灾,带领群众度过困难时期吗?
想到这里,田社长心中懊悔不已,骂自己平时咋没跟他似的,没事儿的时候,天天捧着党刊党报看。这下可把人得罪狠了!
嘴里赶紧挽回:“你的思想学习,看来是从来没落下啊。我甘拜下风。哦,对了,我想了想,觉得你提的奖励方案特别好。就给他们一人奖励二十块钱吧!”
牛书记却道:“甭!我想了想,觉得你的建议很有道理。他们可是在为防灾抗灾做准备。”
田社长愣了,这啥意思啊?
牛书记笑笑:“既然是你的建议,你就让人拟一份晋级名单给我吧。对了,我觉得这些立功人员当中,李向阳同志的功劳最大。”
第34章 你能叫来水鬼吗?
“他头一次跟着我一起去买粮种, 也是自出路费、住宿费的,我亲眼瞅见他饿得连路都走不动了,就是不肯挪用公款买个馒头吃。这次的野味, 也是他发现, 他带人去打的。他肯定得记首功。你看,把他擢升为公社秘书, 怎么样?”
田社长吃惊地张大嘴, 旋即笑了,牛书记是要趁这个机会,把他的人也往上升一升啊。
李向阳才到党委办一个多月, 不满两个月, 学历、资历啥啥都不够, 现在要连升两级,怕是难以服众。
不正得他这个当社长的出面提议吗?一个社的书记、社长都拍板儿了, 别人还能说得起什么话?
他马上道:“好,我这就去叫人草拟报告。”
就这样, 李向阳稀里糊涂地变成了公社秘书。
而牛书记把这件事告诉他时,他自己都吓得连连摆手:“别别,我一个大老粗, 哪儿懂得当秘书啊?”
牛书记却正色道:“不懂当, 可以学。有的人懂得怎么当秘书, 但心思不正,在其位,不谋其政;有的人虽然不懂怎么干, 但思想时时刻刻都是跟着党跟着国家走的。这种人提起来了,才能真正为老百姓干实事!”
“牛书记,我连小学都没毕业呢。现在虽然天天都在读书认字,可公社秘书是什么身份?那可是耍起笔杆子来,跟英雄好汉舞刀弄枪一样厉害的人物!我哪儿行啊?”
牛书记脸色一沉:“你必须得行!”
“……”
“我这个公社党委书记干不了多久了。”牛书记叹了口气。
“什么?!怎么会这样?!是不是哪个狗崽子到上头去乱讲话了?!书记,你告诉我是谁,我非揍得他把说出来的胡话,给吞回去不可!”李向阳义愤填膺地道。
牛书记这样为民办事的人,还能被撤,这简直太没天理了!
牛书记被他逗乐了:“我可能要调到县委去了。调令应该就是这两个月就会下来。”他的资历、党龄都够了,上面有人退休,自然得有人去顶缺。
李向阳这才松了口气,原来是要升了。
“我在这块土地上已经呆了十来年了,都有感情了。一下子要走,还真舍不得。”他望向李向阳,“不过,我最放心不下,也是最怕的,就是我走后,没人替老百姓说话。”
牛书记是有资格说这席话的。47年末的土改运动,就是他在负责如今的东方红公社所在的这块区域。51-58年,农村经历的互助组、初级社还有高级社阶段,也都是他在负责这一片儿的政治思想工作。
可不是感情深厚吗?
他拍拍李向阳的肩膀:“老田人其实不错,但他胆子小,担不了事。做什么都非要上面出了文件,才敢去干。”
“我思想要像他那么保守,二队那边现在肯定死了不少人了。我就指望你这样性子又直,胆子又大的年轻人,以后能替社员们干点事儿。”
他把话说到这份儿上,李向阳面色也凝重起来,像是感觉到肩头压上了一个重担一样。
“那倒是。说到胆子大,你还真可以叫我一声‘李大胆’。”
他真诚地望着牛书记:“你放心,我这个人确实挺不成材的。但主席同志说过,‘一个人一生只做一件事,肯定比三年做东五年做西的人,更容易成功’。我不会,我就一直学一直学,总有一天能学会的!”
牛书记大力拍了他肩头一记,赞了句:“好!”爽朗地笑了起来。
***
公社里原本只有党委办有秘书一职,牛书记心里更希望的,其实是把他升为党委办秘书。
但党委办秘书不仅能接触到保密等级为“内部”的普通红头文件,还能接触到“秘密”、“机密”等级的文件。上面的方针政策,党委办秘书也都能全部知晓。
这个岗位对于人员的政治面貌,和保密素质要求相当高。
李向阳连入党申请书都没交过,可不就没法儿干这一角儿吗?
就只好专门给他设了公社秘书一职。不过,因为是临时设的职位,这个岗位是没有编制的。在内部编制上,他依然是助理级别。
这也没关系,两者之间相差的福利津贴待遇,社里可以自行补贴。
当上公社秘书后,李向阳在学习上花的时间就更多了。
没法子,他现在的工作是需要耍笔杆子的。不好好学习,只能等着挨批。
别看牛书记游说他当秘书时,和颜悦色的。他一犯错,马上就会被叫去一通训。
一点不嘴软。
不过,这也赖他。县委办公室经常会打来电话,要求记录县委对当前工作的指示和意见。打电话的人,通常说话都特别文气。一文气,他就记不全……
偏偏上面对于这种事,最是忌讳。你就是断句断得不准,都是得挨批的。更何况是像他这种记不全的。
结果到了后来,就变成他跟牛书记一传达县委办的精神,转头,牛书记就打电话去县委办再领会一次精神……
再转头,把他再臭骂一顿……
这多骂几次,不就把李向阳骨子里的倔劲儿给骂出来了吗?
没事儿就抱着书本在啃。晚上回家,吃过晚饭,他亲娘和闺女都睡了,他还在他那屋挑灯看书。
可就是这样,工作里也是磕磕碰碰的。特别是,一遇到要写东西的时候,他就石化了。
幸好牛书记办公室里的文件材料特别多,够得他参考借鉴。这才稍好一些。但不管他交什么东西上去,最后肯定会被牛书记用红笔,在他写的文章上面大划特划,大改特改。
到最后,改到完全找不到一句话,是他写的……
党委办秘书黎文金,因为他的擢升,不得不分出一半职权给他。心里着实不舒服。
牛书记说得好听,说是紧要的事情依旧是他负责,李向阳分到的那部分差事不过是些无足轻重的。但看到牛书记这样费心劳神地,亲自指点李向阳的工作,黎文金心里的危机感很自然地就起来了。
连写东西都替他一个字一个字地改,这份儿耐心,显然证明李向阳是颇得牛书记器重的人。
于是,生怕自己会被取代的黎文金,一遇到李向阳跟他请教工作上的事情,总是笑眯眯地道:“要不,这个你还是请教请教牛书记吧?我才干不足,经常受到领导批评。我要来乱指点你,到时候别连累你也挨批。”
说白了,就是不肯教。
李向阳没办法了,只能每天往死里学东西!
也正因如此,他也更加认识到了学习的可贵性。公社小学春季开学前的头一天晚上,他把红果儿拉过来,问她:“红果儿,你想不想念书啊?”
红果儿很干脆地摇了摇头:“不想。”
啊?李向阳急了:“你这孩子,怎么能不想念书呢?念书哪点儿不好?”
呃……她一个大学生,重新再念一遍小学,有意思吗?
再说了,她当年就是为了用学习改变命运,希望能在城里找份好工作,让爹和奶奶享享清福,这才发奋读书的。结果,她爹她奶都走得那么早。
特别是她奶,她为了念大学,远赴外省。结果她奶走的时候,她连最后一面都没见着。
人生重来一次,她才tm不做这种事了。有那闲功夫,还不如好好陪陪爹和奶奶!
她扁扁嘴,反问她爹:“读书有什么好的?”
读书有什么好?读书有什么好?
李向阳憋屈得眼泪都要掉下来了。他双眼发红,硬气地把眼泪给憋了回去,闷闷不乐地道:“读书不好,就跟你爹似的。天天为了个标点符号,都能挨批。”
说着,他哼了一声,嘀咕道:“以前还以为当公社干部神气着呢。结果,比挨批.斗还惨。挨批.斗,那都是有回数的。你爹一天四五顿,六七顿被训。”
看他眼圈红了,红果儿有些心疼,安慰道:“爹要是不乐意当秘书,那就不当了吧。红果儿以后会孝顺爹,孝顺奶奶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