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8节
这些问题程寻遇到的次数也不少了,她微微含笑,一一答了。
“一转眼都这样大了……”张勃感叹,“上回见你时,才那么一丁点高。”
说着他还用手在腰际比划了一下。
雷氏接道:“长兄也说上回,那都是多少年前的事了。”她瞥了一眼安静站着的女儿,轻声道:“呦呦,你二嫂给你找的花样子,你绣完了没有?”
“啊?”程寻眨了眨眼,她不擅长针线,什么花样子?不过她心念急转,瞬间回过神来,她轻声道,“还没呢。”
“那你先回去忙着,端娘的生辰就在下个月了。”雷氏笑道,“你不是要给她做生辰贺礼吗?”
“是有这么一回事,那女儿先告退啦。”程寻甚是配合,她福一福身,缓缓退了出去。
走出厅堂,穿过内院,又行了数步,抬头看见迎面走来的江婶。
江婶一眼瞅见她手里的一对玉葫芦,笑道:“这俩葫芦好看,多福又多禄,是个好彩头,用来做压裙坠也挺好。”
程寻轻笑,她摆了摆手:“我不大穿女装,压裙坠也不一定用得着。”
不过这玉葫芦触手温润,质地颇佳。张大舅舅出手挺大方,却不知他此行所为何事。
程寻离开后,厅堂里的谈话终于又回到了正题。
张勃叹了口气:“这孩子胡闹,在国子监里与同窗争执,闹得太大,被除名了,也不能一直在家待着荒废学业。我想着把他送到崇德书院来,也不求他金榜题名,只想着妹婿能多教教他处世之道……”
这是他之前在信里就讲过的,此时送儿子进书院,他又重提了一次,向儿子使了一个眼色,后者会意,立时站起身,向程渊施礼:“夫子。”
程渊摆一摆手,转向了张勃:“舅兄有所不知,我虽是山长,不过书院的事情,如今多由文山打理。”
他说着看向程启:“文山,你表弟在书院,以后你留心多照顾一二。”
程启性子直,素来不喜欢这样的话,哪怕是自己表弟,这种要他照顾,也让他心生抵触。但毕竟是舅舅的亲儿子,又是父亲当面叮嘱的。他同样站起身:“知道了。”
他冲张煜道:“但凡学子想进入书院,都需先经过入学测试,表弟之前能进入国子监,那么崇德书院的入学试题,想必难不倒你。离午时还有一段时间,你且随我来。”
张煜拱一拱手:“是。”
表兄弟俩一起离去,张勃又叹了一口气,对程渊道:“我有三个儿子,偏他年纪最小,又不懂事,最不让我省心……”
雷氏轻笑,甚是客气:“小孩子嘛,不懂事,多教教就是了。”
“我不比你们两口有福气,两个儿子俱是出类拔萃,呦呦也乖巧听话。”张勃感叹。
雷氏脸上笑意微僵,她端起旁边的茶杯,轻啜一口,没有说话。
程渊接话:“记得舅兄喜欢吃鱼,正巧入了秋,双泉河的鱼最鲜美,待会儿配上我珍藏的老酒,咱们可要好好喝一盅。”
竟这么将话题岔了开去。
因为有客人,程家的午餐颇为丰盛。不过程寻嫌麻烦,又要顾忌自己形象,就没到前院去,只在自己院子里用了午膳。
她穿着女装,不好外出,饭后略坐一坐,就回房休息了。
每日在书院,她精神集中,这会儿一放松,竟沉沉睡去,待睡醒已将近申正了。她看了看日影,估摸着张家父子已经踏上归程了。
“呦呦,今日新做的小鱼干,你要不要尝尝?”江婶在门外问道。
程寻闻言迅速打开门,一眼就看到了江婶手中瓷碗里盛着的金黄色小鱼干。她嘻嘻一笑:“好啊。”
这种小鱼干,她前几日送给苏凌过,苏同学收到后,神情满足,眼睛似乎会发光,让她觉得原本就很好吃的小鱼干又美味了十倍。
这次也可以留下一些送他。
“张家舅舅走了么?”程寻好奇地问。
“走了,吃罢午饭就走了。”江婶笑道,“你爹准备的酒,他都没喝,说是回去有事呢。”
“哦。”程寻点一点头,她也觉得张家父子此次前来,肯定有事。
尝了尝酥脆咸香的小鱼干,程寻笑道:“江婶的手艺越来越好了,要是去京城东市开家食肆,肯定赚的盆满钵满。”
江婶轻轻推了她一下:“又拿我打趣,我又怎么会开什么食肆?”
程寻笑道:“我拿去给我娘尝尝。”
“你娘哪里会吃这些?”
程寻嘻嘻一笑:“我爱吃我娘就爱吃。”
她知道她母亲自小养在深闺,一举一动皆恪守规矩,这种零嘴儿,是她母亲所不喜的。她倒也不是非要让母亲尝小鱼干,而是今日张家有客至,她想去陪娘说说话,逗逗趣。
江婶摇一摇头:“那你去吧,你娘骂你,你可别哭鼻子。”
“我娘才不骂我。”话是这么说,可程寻到底是没抱着小鱼干去找母亲。她寻了一个一直闲置的绣花棚子,兴冲冲去向母亲讨教绣艺。
她出了房间,穿过月洞门,堪堪与迎面走来的两人打了照面。
为首者一身长衫,正是她的二哥程启。另一个一身湖蓝色长袍,跟在二哥身后,却是她以为已经离去的张煜。
程寻看见这两人,立时后退,同时背过身,低头研究手上的绣花棚子。
怎么回事?江婶不是说张家大舅舅已经走了么?怎么张四还在这里?
看她如今是女装,程启轻咳一声:“呦呦,不必躲了,这是你四表哥,不是外人。”
“哦。”程寻转过身,依然眼眸半垂,“四表哥。”
她心说,二哥觉得那是她四表哥,可张四本人未必这么觉得。她这人记性一向很好,也记仇的很。
她眼角的余光看到湖蓝色袖口露出的手迅速攥紧又松开,她听到了张煜的声音:“表妹。”
“表妹”两个字简单,也听不出什么情绪。
程寻声音很低:“二哥,我还有事去找娘,就先过去了?”
程启面容严肃,挥一挥手:“你去吧。”
程寻冲两人点头致意,从他们身边绕过,去寻找母亲。
待她走远后,程启冲表弟笑了笑:“我瞧你经义不错,不过在算学上,你可差的有些远了。”
张煜不以为意:“科举又不重算学。”
程启瞥了他一眼:“科举重不重算学是一回事,崇德书院每月测试,算学也在其中。”
“这不是浪费精力么?算学有什么用?难道还要在会试时,一边写文章,一边默着《算经》吗?”
程启做夫子数年,一向受人尊敬,闻言就略微有些不悦。他淡淡地道:“君子六艺礼、乐、射、御、书、数。若算学真不重要,就不会在六艺之中了。你既然进了书院,那就该按着书院的规矩,把算学补起来。就算做不了神算子,也不能连呦呦十岁时的本事都比不过。”
张煜愣了愣:“呦呦?”
程启隐隐带些得色:“她虽是姑娘,可在算学上造诣,不在我之下。”
眼前倏忽浮现出那张娇美明丽的脸,张煜扯了扯嘴角,更加不以为然,就她么?
他知道祖母有意让他娶程呦呦,老实说,对祖母的这一想法,他也不觉得反感,可就是隐约感到不自在。
他和她,怎么能做夫妻呢?明明他小时候一见她,就想欺负她来着,后来还险些闯下祸。她也有很多年没去张家。
他心头忽的浮起一个念头:不知道她对老太太的想法怎么看。
程寻告别二哥后,一路疾行,片刻不曾停歇。她心中颇为懊恼,早知道张煜还没走,她就该迟一会儿再来。
雷氏坐在窗下看书,得知女儿过来,放下书,笑道:“可是谁给你气受了?”
程寻摸了摸脸颊,奇道:“怎么?难道我脸上写着不开心么?”
雷氏忍不住笑了,拿手指轻点女儿额头:“嗯,就在这儿写着呢。”
摆一摆手,程寻不禁笑了:“我没生气。”她将绣花棚子放在一边,扯着母亲的袖子,笑道:“娘,我方才见我二哥了,他正和,和四表哥在一起,我以为他走了呢……”
“他不走,你以为他们这次来是做什么的?”雷氏不等女儿回答,便道,“张家四郎是来咱们书院读书的。”
程寻眨了眨眼,好生奇怪,她记得上次张煜对崇德书院颇有微词,怎么会想起到崇德书院来?她悄声道:“他不是在国子监读书么?”她想了想:“哦,我知道了,我听说国子监学子如果连着三次测试倒数,就会被开除……”
不是吧?那天在北乡伯府的花园,看他侃侃而谈,甚是自信的模样,竟然在国子监是垫底吗?那他心态可挺好的。
雷氏轻笑:“什么测试倒数?你张家舅舅说,他是在国子监与人争执相斗,这才不得不离开国子监的。”
程寻点一点头:原来如此。
“对了,呦呦。”雷氏话锋一转,“你二哥的意思,是让你以后不再去学堂了。”
“啊?为什么?”程寻没想到竟会牵连到自己身上,她念头微转,“是因为张……”
雷氏神情温柔:“你在书院读书,自家人知道也就罢了,都会替你瞒着。可他毕竟是亲戚,见过你女装,难保在学堂不会认出你。若是不小心泄露你的身份,反而不好。”她轻轻摸了摸女儿的脑袋,声音越发温柔:“我的呦呦,将来还要嫁人呢。”
第36章 她想上学
程寻心头一阵慌乱:“娘, 不用吧?我, 我三哥说, 我男装和女装差别可大了,除了亲爹亲娘, 谁都认不出来, 没必要因为一个他,我就不上学了……”
她拉着母亲的袖子,轻轻摇晃:“娘, 你帮我跟二哥说一说。要不,我自己跟二哥说?”
女儿一撒娇, 雷氏心就软了,她轻叹一声:“呦呦, 他以后就住在咱们家里, 跟你免不了会见面,一日两日还行,时日久了,他又不傻,怎么会看不出程寻和程呦呦是同一个人?不只是你二哥, 我也觉得你以后不必再去书院了。”
雷氏心疼女儿, 又因为是自家书院, 有她父兄照看,这才同意她女扮男装上学读书。可雷氏自己认为,在书院读书,没有必要。尤其是女儿前些日子在骑射课上崴了脚, 更觉得她不上学了更好。
呦呦虚岁十四,若借着这个机会离开书院,倒也不错。所以程启提议,她并不反对。
“那不让他住咱们家里不就行了?他不住咱们家,不就见不到我了?”程寻应声道,“梧桐苑里,学舍那么多,让他住学舍啊。”
雷氏沉了脸:“呦呦!”然而见女儿面色苍白,她心下一叹,放柔了声音,“让他住学舍也不难,可万一他真认出来呢?他之前见过你女儿家的模样。”
“认出来便认出来!”程寻毫无惧意,“我在书院读书,堂堂正正,又没做违法乱纪的事情,真认出来又怎么样?”
雷氏皱眉:“呦呦!”她容色稍缓:“认出来便怎样?你说的简单,若他当众说出你的秘密,让人知道你曾女扮男装在学堂待了三年,你将来可还怎么出嫁……”
话是这么说,她也很清楚,以丈夫的声望人脉,他的独女即使貌若无盐,恶名在外,也会有人争相求娶。
至于假扮男子,本朝倒是有过先例,说有一女扮成男人,潜伏数年,为父报仇。因为这一片孝心,得了朝廷夸赞,传为美谈,大龄之年,得了贵婿。为求学扮成男子的,她还没听说过,也不知道人们会如何看待。
但是作为母亲,雷氏希望女儿可以生活的简单一些,安逸一些,不想女儿有一点点不好的可能。反正呦呦不考科举,为什么要冒险留在书院呢?还那么辛苦。
“那就不嫁人啊。”程寻有个不大不小的毛病,泪窝浅,一着急一紧张,眼圈儿就有点红了。
她定一定神:“娘,你知道的,我和我爹约法三章,在书院规规矩矩,远离同窗。我觉得我清清白白,没什么见不得人的。嫁不出去,那就不嫁,我也学那个谢娘子,侍奉双亲,终身不嫁,也当是尽孝了。将来像我曾祖父那样建个书院,供女孩子读书,让她们不用像我今日这般,上不成学。”
她越想越难受,她在这个世界,想上学,都不容易,哪怕是自家的书院,她都要故意扮丑,掩了身份换了性别。想到因为上学读书而来到崇德书院,连休沐日都不能回家的苏同学,她更觉得女子不易。
“真是孩子话,姑娘家怎么能不嫁人?那谢娘子晚年无儿无女有多凄凉,你是不知道。”雷氏本想女儿就此却步,却不想女儿竟说出这番话来。
见女儿眼中已有盈盈泪光,她无奈而又心疼,也不忍心再拿话吓唬她:“你就那么想上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