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十六)暴乱发生
李萍与舒龙日渐熟悉,舒龙话不多,每回来店里,总会给她带些新鲜玩意,或是西洋摆件小物,精巧玲珑,讨人喜欢,或是一束新采的鲜花,娇艳欲滴,芬芳扑鼻,李萍问他哪来的花,舒龙耳根红,结巴一下,说是随手买的。
骗子,李萍抿唇一笑,她分明瞧见他手心有被玫瑰扎伤的小口,亲手摘得还差不多,不过他不说,她也不点破。
暖昧像火,每一个眼神都是火星,悄无声息点燃两个人。
舒龙每回都是李记早茶来得最早的人,他坐在一方角落,安安静静吃面,吃完便总爰盯着她看,舒龙看她目光既迷离又专注,像是时时刻刻都瞧着她出神,不知在思量何物
李萍总觉得舒龙眼底藏了一团雾,她看不清他在看什么,又觉得那眼神平淡又炽热,如同冰原下的火山,暗潮汹涌,她多望上几眼,心里头就像揣了一只兔儿在乱跳,脸上也烫得厉害。
转眼四月底,比怦然心动来得更快的是一场来势汹汹的暴动,五月7日,自警署下班的阿爸神色焦急,回到家中,让李萍与阿妈好好待在家,不要乱走动,未问明原由,阿爸匆忙离去。
原是位于九龙新蒲岗大有街的新蒲岗塑胶花厂发生劳资纠纷,后受内地影响,引发工潮,一场从工人罢工游行演变为暴力反对英国殖民政府的“五月风暴”爆发,由最初的罢工、示威,发展至后来的暗杀、炸弹放置和枪战,暴力肆虐街头,无处不在。
这一年,香港人心惶惶,人们日夜恐慌焦虑,仿佛回到1956年双十暴动。
遍布街头的弹片和无缝不钻的“武装解放香港”谣言,让许多地产生意人抛下手头项目,慌忙逃离,远走南洋另寻商机,连带着太平山好几家房地产老板跑路,留下一批烂尾楼,工人像无头苍蝇,处处上诉申怨,又到处找不到主事人。
自顾不暇时,谁管苦命人?
这些工人大多是内地农民工,上有老下有小,一家几口全靠他一双手嗷嗷待哺,来港本想挣钱,而今钱没挣到几个,又摊上窝火的糟心事,偏偏求爷爷告奶奶,也无人做主,只能东奔西落,有的孑然一身回乡种地捞鱼,有的晃晃荡荡在港另寻他路。
工人一散,饭馆生意也不好,连接一个多月未开门。
香港目渐压抑的氛围让一切静如寒蝉。
李萍担忧舒龙,他讲他也在做工,自从暴乱发生,连接半个月未能见到他人影,也不知他如何了。
她整日穿肠挂肚,忧心忡忡又是七天,眼见都六月中旬,一天夜半时分,一阵敲窗声惊醒李萍,她从床上爬起,推开窗,竞是灰头土脸一身伤的舒龙。
“你怎么”李萍猛地捂嘴,她大惊失色,蹑手蹑脚将摇摇欲坠的人拖进屋,他一身灰扑扑,单薄衣物贴在身上,一股浓烈血腥味扑面而来,李萍往下一摸,双手立时浸湿,略带粘稠的液体粘连着手心,她心情如焚举着灯,只见他腹部一道竖开口子,鲜血汨汨往外流。
李萍捂住嘴:“舒龙,你这是怎么了?”
舒龙脑袋昏昏沉沉,只见着一道人影,扎着两个麻花辫,只有红嘟嘟的嘴开开合合,他看不清她的脸,也听不清她在说什么,眼皮子在打架,马上就要闭上。”舒龙,醒醒!”有人拍了拍他的脸。
他睁眼一瞬,眼前人影绰绰,晕成一团破碎光斑,脑袋像被人打了一拳,沉甸甸坠痛,复又缓缓闭上。
李萍知道失血过多之时不能让他睡,她说一句“等我”,立马踮着脚从厨房取来冰,放在他额头上。
“舒龙”李萍推一推他,无用。
“舒龙,别睡”她顾不上害羞,抓着他的手,用力摇晃。
“舒龙!不能睡,快醒醒””舒龙”
有人在摇晃他,清甜脆生的女声轻唤。
舒龙揉了揉眼睛,恍惚之中,穿着五彩斑斓的碎花长裙,扎着麻花辫的小春嘴巴高高一翘,双手叉腰站在他面前,竟如十年离别时别无二致,唯一不同,是她清凌凌的眼中无恨。
浮云一别后,流水十年间。
他看她,一眼乍如昨,舒龙揉一揉眼又闭上。”舒龙你怎么又睡着了?
她拍拍他的脸,手指冰凉。
他紧紧握住她的手,自十五岁骤然分别,原以为今生不会得见,二十五岁却梦里相逢。
从那一别后,舒龙总是回忆过往,盼望重逢,不知几回魂梦与君同。
今窗银灯微照里,她身影玲珑如昔,他却犹恐相逢是梦中,舒龙眼角微湿。
忽听窗帘一阵响动,吹来清清海风,溶溶月色落她发梢处,小春辫子上那鲜艳红绳,像是海边落日,亦像他不曾见过的红蝴蝶,她跺一跺脚,那蝴蝶翅膀飘一飘,就要飞走。
“说好的今天一起去捞月亮,我就知道你是个懒猪!呸呸呸,就不该相信你!“
“来了”他撑起腰要起身,腹部一股钻心痛猛然传来,舒龙捂住腰腹,好似意识到什么,理智慢慢回神,眼前身影渐朦胧,他一下惊觉,原来兜兜转转还是梦,
舒龙宁愿不知是梦,口中喃喃,自欺欺人:“小春,你还和以前一样
“舒龙,别睡了,快起来,再晚太阳都要升起来了”声音与人,都渐行渐远。
不要走
他抬起手伸向她,怎么也抓不住一片虚无缥缈的衣袖。
“舒龙,好点了吗,快醒
“小春”舒龙口中轻语呢喃,额头一片冰冷,理智渐渐回神,昏黄灯光里,他眨了眨眼,定睛一看,入目是一张巧笑倩兮的脸,一模一样的红绳麻花辫、彩色碎花裙。
却不是小春。
他还抓着她的手,牢牢握住。
舒龙一下松开
李萍愣了一下,笑容一僵,但见他醒了,还是眉开眼笑起来,握着他的手和他说着话:“舒龙,你刚刚昏睡过去了,怎么也叫不醒,这个伤得缝针,我们要去医院。’
舒龙好似听见了这句,苍白干燥的唇动了几下:“不不能去医院
李萍不解,又听他有气无力,断断续续:“有没有酒精针’
幸好李萍阿爸是警察,家中备有医药箱,舒龙一说,她立马拿来,她从没替人缝过针,双手一直打抖。
舒龙一把握着她的手,气喘如牛,支起身子:“我来
“没有麻醉,不行!”李萍猜到他要做什么,眼眶一湿,连连摇头:“我们还是去医院吧。“
“穿、穿针”他眼中满是血丝,看着她。
李萍见拗不过他,撒了些酒精简易消毒,用颤颤巍巍的手勾起线穿过针缝。
针一穿好,只听“嘶拉”一声,舒龙将上衣一把扯掉一半,结实有力的腹部肌肉剌开一条血淋淋的大口子,血肉翻飞,触目惊心,李萍不忍相看,她偏了偏头。
舒龙张嘴咬开酒瓶,把破碎的布料往嘴里一塞,闭着眼睛,咬紧牙失,深吸一口气,将酒精往伤口上倒,一瞬之间,宛如烈火烧心,火燎燎的剧痛顷刻席卷全身,他胸膛猛烈起伏,浑身打颤,一双腿在地上乱蹬,嘴巴也在哆嗦,要将牙给咬碎。
他一双手抖得像风湿老寒,银针过肉,刺骨钻心的痛密密麻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