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学五一

第53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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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苏州,苏州!
    初夏被宋研竹骤变的脸色吓了一跳,正想问问发生了什么,宋研竹拉起她便往柴房走。
    初夏站在柴房外,只见屋里有个婢女打扮的姑娘颓唐地靠在墙角,略略低着头。许是听见外头的声响,她忽而抬起头来,脸上纵横交错的伤口让初夏不由有些心惊。
    宋研竹握住她的手她才有些安心,又靠近了往前看,脱口而出:“幼含姐姐!”
    第106章 鱼蒙
    “是谁在外面!”丑奴倏然抬头,宋研竹索性推开门。
    初夏冲了进去,走了半步不敢向前,顿了一顿,话未出口眼泪扑簌簌往下掉:“幼含姐姐,你怎么变成这样?”
    丑奴下意识瑟缩地偏过头去,长长叹了口气,道:“我就晓得,瞒得过谁也瞒不过你。”
    竟是干脆地承认了自己就是幼含。
    抬了头,看向宋研竹道:“你别怨恨我没及时救你,我离开建州许多年,早就不记得你的样貌了……你也别感激我,当年陶大少爷救过我的命,我也不过是还他一条命罢了。这辈子作孽太多,我也是死不足惜。”言语里竟有了轻生的意思。
    初夏瞧她那模样,又想起从前她那娇俏活泼的样子,再看看她这会形如枯槁的模样,不由地落泪道:“姐姐何必说这样的丧气话。好不容易从那狼窝里逃出来,自该有怨抱怨有仇报仇。姐姐别怕,凡事还有小姐,她自会替你做主的!”
    “我不怕死,只是我还有心愿还未了……”丑奴握住初夏的手,轻声问道:“初夏,我想问你打听个人……幼圆,幼圆她还好么?”
    “她还在思怜身边伺候着,眼下是她的得力丫鬟,左膀右臂,思怜上哪儿都带着她。”宋研竹轻声回道。
    哪知丑奴听完,当下变了脸色,恨恨道:“幼圆怎么能还呆在她的身边!赵思怜她就是个两面三刀、蛇蝎心肠的贱人!不能让她呆在她身边,不能让她呆着!”
    她说着便激动起来,狠狠拽住了宋研竹的手,初夏用尽了全力才将她的手掰开,她颓唐地坐在地上,凄惶地说道:“我好不容易才苟活下来,就是想有生之年再见她一面……她是我的亲妹妹啊,赵思怜将我害成了这样,她怎么还能留在她的身边帮她?”
    “幼含姐姐……”初夏低声唤道。丑奴低着头,喃喃自语着。初夏生怕她情绪激动起来再伤着宋研竹,对宋研竹道:“小姐,你先出去吧,我想跟幼含姐姐单独说说话。”宋研竹不放心,她压低了声音道:“别担心,外头有官兵守着,若有不对,我喊一嗓子你们便可进来。”
    宋研竹这才出门去,等了片刻,从窗户缝里往里看,初夏在柔声对她说着什么,丑奴的情绪也渐渐平复下来,宋研竹凑近了,隐约能听见屋子的对话。
    那一厢,丑奴正轻声道:“赵思怜瞧着柔弱纤细,实则内心极为歹毒,对身边的婢女更是动则打骂。或许是我早就在她身边,又从不忤逆她的意思,所以她不曾对我如何。在我跟前,她先后打死、打残了四五个丫鬟,我怕了,想换到后院去洒扫,她竟对我也下了毒手。”
    初夏道:“我问过幼圆,她说你是因为生了重病才被挪到庄子里的……”
    “生了重病?”丑奴冷笑道:“我初时也只当自己是生了重病,被人抬出府外的那日,好巧不巧让我知道了真相——初夏,我这不是生病,是被她下了毒了。好在发现地早,不然我早就又聋又哑。到了庄子里,我终日惶惶不安,就怕她哪日想起我,怕我泄了她的秘密,再把我杀了,我便想着要逃跑,哪知被她发现了,她让人狠狠打了我一顿,随即便把我卖到了窑子里……最下等的窑子,简直是人间地狱……”
    丑奴说着,浑身战栗起来。初夏捂着嘴,几乎说不出话来。丑奴好不容易冷静下来,又道:“有一天,我又逃了,一路逃到了苏州,栽在了花想容的后门。是花想容救了我。”
    “姐姐好不容易逃出虎口,为何又要陷入狼窝?”初夏痛心道,“你的脸又是……”
    “这世间哪一处是干净的。这里好吃好喝,为何我不在这里。我对花想容说,我不想接客,她便对我说,只要我的脸毁了,我这辈子只会是个婢女,所以我化花了了自己的脸。”她平静地像是在说旁人的事情。
    宋研竹浑身打了个战栗,屋里的声音渐渐小了下去,她不忍心再听,抬步去了厨房。
    那一厢,陶杯正蹲在炉子边上炖药,见宋研竹过来,轻轻“哼”了一声,不打算理她。陶盏自个儿先站起来,恭敬地叫了一声“二小姐”,抬手推了一把陶杯,低声道:“叫人呐!”
    才不要……陶杯腹诽着。陶盏再推,陶杯怒了,站起来蹙眉道:“都是她害得咱们少爷成了这样的!我陶杯什么都不认,只认咱们少爷。谁对咱家少爷不好,她就不是好人!”
    说完脸一偏,又哼了一声。陶盏大窘,忙对宋研竹道:“二小姐莫怪,他这儿……”指指脑袋,“有时候不太灵光!”
    “你才不灵光呢!”陶杯啐了他一把,陶盏赶忙捂住她的嘴,对宋研竹嘿嘿笑。
    宋研竹也不说话,搬了个杌子坐在一旁,盯了药罐子看了半晌,对陶杯道:“你家少爷看着挺坚强的,其实最怕苦。你若要给他吃这个药,最好多放些冰糖……他那样挑食的人,怕是连药都要挑的。”
    “要你管!”陶杯倔道,宋研竹笑笑,转身走了,就听陶盏捂住陶杯的嘴,低声叱喝道:“你是不是傻,你是不是傻,你是不是傻!就你这样嘴欠的,在话本子指定活不过两页,一出场就得被主子赐死了!若是少爷好了二小姐成了咱们少奶奶,我看你到时候往哪里跑!”
    宋研竹回了屋,张氏早就备好了热腾腾的饭菜,见宋研竹回来,又是露出一副十分内疚的表情,平宝儿挨上来压低了声音道:“李大哥李大嫂这几日寝食难安,店门都不开了……李大哥说他犯了这么大的错,没脸再开这个店,收拾了包裹趁夜就回建州负荆请罪去!”
    “糊涂!”宋研竹扬声道。张氏吓了一跳,宋研竹忙劝道:“李大嫂,你赶紧去吧李大哥拉回来。这事儿原本就不赖他。旁人若是要算计,定是见缝插针,咱们防不胜防。眼下这样乱,若是李大哥走了,咱们这一院子的女眷谁来保护,谁来照顾!”
    “小姐,我们就是觉得对不起您……”张氏眼泪汪汪,宋研竹叹了口气道:“我住在这儿这些日子,二位待我们甚好,若是李大哥李大嫂还当我是自家人,便留下,李大哥若是执意要走,我也不拦着,这就收拾了包裹也走吧!”
    平宝儿拉着李大嫂低声道:“赶紧让李大哥回来吧。这事儿小姐原也不想宣扬出去,若李大哥执意要去建州,原本没出什么事儿,到了老爷夫人那,都要变成天大事儿。到时候帮不了小姐,还要害了小姐!姑娘的名声可比什么都重要!”
    张氏唬了一跳,仔细一想平宝儿的话,才觉得自己夫妇二人思量欠周到,屈膝跪在宋研竹跟前磕了三个头,宋研竹赶忙拉起她,她抹了把泪道:“我这就去把他拉回来!”
    她走出门,不多时初夏便回来了,瞧着面色不大好,进了屋,宋研竹忙让平宝儿搬把杌子让她坐下。她喝了口水,握着水杯的手却在微微颤抖,宋研竹一摸她的手,大热的天里,她的手竟是冰凉刺骨。
    平宝儿也是心下惊诧,忙问道:“那人究竟对你说了什么,竟把你吓成这个样子!”
    初夏捧着水杯一下子没捧住,被子啪嗒一声落在地上,水溅起来,她才晃过神来,对着宋研竹惨然一笑,道:“小姐,周大人想知道的那些问题我都问了幼含姐姐,她都告诉我了……方才我也去了周大人那,一五一十全说了。”
    “做的好!”宋研竹赞道。
    初夏道:“幼含姐姐一向是个念旧情的人……好在没忘了我。”
    “既说了便是好事,姐姐为何吓成这样?”平宝儿疑惑道。
    初夏长长深呼吸,方才她听了一个匪夷所思的故事,她越想越觉得人心可怕,此刻见宋研竹关切地望着她,再想起曾经惨死的“忍冬”,不由定了定心,对宋研竹道:“小姐,姑老爷和表小姐的船可能不是遇上船难。”
    “嗯?”宋研竹抬了眉头。
    初夏点点头,确认道:“方才幼含姐姐对我说,她曾经在苏州城里见过一个乞丐,她当下觉得那个乞丐眼熟,后来才想起来是姑老爷的小妾吴氏……吴氏没认出幼含姐姐,当时她饿疯了,幼含姐姐给了她一个馒头,旁敲侧击地问起了她家里的情况,才知道姑老爷被抄家了。幼含姐姐问她为何会流落到苏州,她说……”
    宋研竹越听越好奇,追问道:“她说什么?”
    初夏顿了顿,道:“她说,当天他们并没有遇上船难,而是有人在他们的酒里下毒,他们是活生生被丢到了海里,大部分人都淹死了,只有她,当时酒喝得少,又自小生活在渔家,深谙水性,才逃过一劫。”
    “下毒……活生生丢到海里?”平宝儿听得后背一阵发凉。
    宋研竹也是愣怔在原地,想起最后寥寥无几的幸存者,赵思怜和她的两个丫鬟,再想起赵思怜当日一把鼻涕一把眼泪反复描述船难时她惊慌失措无依无靠的悲惨遭遇,也是一阵发凉:赵思怜不只是恶毒而已,她还丧心病狂,她竟然——
    弑父!?
    第107章 鱼蒙
    宋研竹实在太震撼了,久久不能回神。
    那一厢初夏轻声道:“幼含姐姐说,幼圆是她亲妹妹,在府里时她从未声张,当时被送出府外,她才告诉幼含,还千叮咛万嘱咐让幼含好好活着。可却万万没想到幼圆还跟在赵思怜身边。她这样畜生不如的东西,幼圆跟着她绝不会有好下场。这些年幼含姐姐虽在花想容,却从未干过伤天害理的事情,相反,倒是私下里救过一个误入妓院的姑娘,那些人都可以为她作证。若是官府不能放过她,还请小姐代她求求情,只要能回到建州,见了幼圆,将事情的前因后果都说出来,能将表小姐绳之以法,她任凭官府处罚!”
    “这事非同小可,我也要同周大人商议商议……”宋研竹一想到赵思怜那张牲畜无害的脸,顿觉毛骨悚然,声音渐渐低下去,却带了几分坚定:“你让幼含好好养身子,定有用得到她的时候。”
    ******
    陶墨言的病反反复复了几日,中途又发起烧来。林源修来看了几回,虽不见他醒,他的面色却好了不少。长夜难熬,每到夜里便是危及的时候,宋研竹不放心,索性白日里交给旁人,夜里守在身边照顾着。
    头一日夜里陶墨言半夜发梦魇,忽而又叫起宋研竹的名字来,宋研竹为了安抚他,握住他的手,陶墨言竟就神奇地不再发冷汗,踏踏实实地睡了一觉,即便是发烧,也只是哼哼了两句,喂药都比平日里温顺。
    周子安在一旁看着神奇,打趣道:“我瞧这天底下什么药都比不上你管用。”
    陶壶在一旁默默地低头,腹诽道:周大人,你可真是我家少爷的知音。
    一来二去,陶壶便发现,有宋研竹在的时候,陶墨言便能让他们省心很多,每每陶墨言皱着眉头喂不进去药,宋研竹只要一到,陶墨言便跟狗闻着人味似得,出奇地平静。宋研竹又好气又好笑,想起这人醒着的时候偶尔也这样无赖,病了还能无赖地这么纯天然,委实不容易。
    陶壶无法,只能央求宋研竹搬到陶墨言隔壁的屋子住——两家虽就在隔壁,且那堵墙形同虚设,可是每每半夜急急地去隔壁请人,陶壶也觉得没脸。
    宋研竹仔细思索,也就答应了。
    这一日,李旺正同她说起,前几日他去县衙击鼓鸣冤告荣正三大罪状的时候,刘老头也去县衙状告荣正,荣正当下便被提审了,出现在县衙之上,夹着腿走,让人忍不住侧目。人证物证俱在,是板上钉钉的事情,一向英明神武的县老爷也不知怎么了,说是案情有些扑朔迷离,还需再审审。看荣正那样子,怕不是买通了县老爷。
    宋研竹笑笑:县老爷自然英明神武,这样拖沓着,应当是周子安授意。官大一级压死人,傍上这么个官老爷,县太爷也是不好做。
    李旺压低了声音道:“我私下里问过县丞,县丞说,荣正派人砸东西是事实,指使旁人绑架老刘头的家人也是事实,若是罪名成立,大约要坐几年牢。只是这样的畜生,只做几年牢未免便宜了他,若是放出来,又是一个祸害。”
    “总不会这么便宜他的。”宋研竹面色笑道。
    话音刚落,陶壶急匆匆地跑过来,道:“小姐,我家少爷醒了!”
    宋研竹一怔,提脚便走,到了屋子门口,听见里头传来熟悉的声音,是陶墨言带了怒气说道:“你什么时候做事这样瞻前顾后,你又不是菩萨,他还需要你来普渡?那样的畜生,审不审都该先教训一顿!”
    周子安反驳道:“你还能让我怎么教训他,人家命根子都没了,成了太监,说要告宋家二小姐,若不是我拦着,你以为她还能安生地待在屋里照顾你呢!”
    “成太监那是他活该。他惹了人家姑娘,那命根子就算是还她的债了!那我呢?”陶墨言声音扬上去,眼角一瞥周子安,周子安颇为无奈:你说这人,生了一场病怎么性子都变了。
    他呢,他什么呢!不就是他还在这躺着,一笔账归一笔账,人家荣正用命根子还了宋研竹的帐,也得拿出点什么来让他解气么?
    啧啧啧,真能算账!
    周子安气结,陶墨言道:“你方才可说了。你是我的至交好友,你见不得旁人这么欺负我!”
    “……”周子安一怔,叹了口气道:“好好好,你有能耐你有本事,那你告诉我该怎么教训他,还不能违法!”
    陶墨言嘴一弯,狡黠道:“枉你还说自个儿是知府呢!来来来,我教你……”
    屋里声音渐渐低了下去,不多时,周子安跳起来,摇头“啧啧”道:“你也太恶毒了。刚醒来就想这么恶毒的法子报仇,你告诉我,你是真傻了还是装傻呢?”
    “呵呵。”陶墨言轻笑,脸沉了下来:“不然我也剁了你的命根子,咱们再来讨论傻不傻的问题?”
    “……”周子安沉默了片刻,终于骂骂咧咧地走出门,“我帮你去请大夫,好好替你看看,到底是你脑子出了问题,还是被鬼附身了!”
    宋研竹在外头听着不大对劲,回身望望陶壶,陶壶一脸担忧道:“二小姐,少爷这一次醒来也不知是福是祸……他把我们这儿的人全都给忘了,连周大人都不认得。周大人方才费了好一番口舌才把他当日出事的情况说明白,就成了这样……”
    陶壶无奈地摊手,宋研竹心一沉道:“怎么会不认得?伤了脑了?”
    “已经让人去请大夫了,一会就来。”陶壶道。
    正好周子安走出来,见了宋研竹,咬牙切齿道:“你可赶紧进去看看吧。以为他傻,脑子转得比谁都快,我都快赶不上他了……”
    “谁在外面?”陶墨言在屋里唤道。
    陶壶神色一凛,扬声道:“少爷,宋二小姐来了!”
    “请她进来!”陶墨言道。
    宋研竹莫名生起一丝紧张来,伸手掸掸身上的灰尘,迈步走进去,就见陶墨言斜斜地倚靠在床边上,脸比起从前更瘦了一圈,面色有些苍白,脸上的伤疤十分明显,把英气的脸划分成了两半,多少添了些匪气。
    好在他现在是活生生的,灵动的,而不是前几日那个随时可能死去,满嘴说着胡话的陶墨言。
    又是一次生死离别,好在没有又隔一世。宋研竹生出一丝庆幸来,眼眶都湿了。
    陶墨言对她招招手,她便走过去,坐下后,他目不转睛地望着她,问道:“你就是宋家二小姐宋研竹么?”
    “你不记得我了么?”宋研竹问。
    陶墨言摇摇头道:“不记得了……”这里的每个人见了他眼眶都泛红,他见了没有什么感觉,只有眼前的这个女人,她声音一颤抖,他连肝儿都觉得疼。
    “或许是真的很喜欢……”陶墨言低声呢喃道。宋研竹疑惑地看着他,他提高了些音量道:“我想我从前一定很喜欢你。否则我不会为你断了六根肋骨,不会为了你被箭穿心,更不会因为你流眼泪,便难过得不得了……”
    陶壶在一旁听得眼睛都直了,心底里暗暗叫嚣着:这不是我家少爷,这一定不是我家少爷……转而一想不对劲,这莫非是他从前看过的话本子里人物说过的话,怎么再次醒来的少爷,说起情话来,竟能面不改色心不跳,把情话说得这样自然。
    这情形他是呆不下去了,得赶紧把大夫找来才行。他想想,趁着两人都不注意,赶忙开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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