番外洛阳城外花如雪
说来好笑,她在“嫁人”以后才有了乳名。在那之前她是元孟蕤,但是宫中并没有人用她的名字,她是所有人的“殿下”。
那时她刚满五周岁,宫中的圣上是她父皇的嗣子,而父皇和母后一道很早去世,并没有来得及给她取个亲昵的乳名。她只知晓圣上和皇后说的“嫁人”是要她出宫去和王庭的殿下生活,因为那位殿下是她的舅父,只要她恳求他顾惜骨肉亲情,那他的兵马就一定会放过西京全城的性命。
慕容恪当时并没有儿女,却也没有拒绝,于是他在大秦使者的见证下,按北人的规矩娶了她,从那时起他就叫她“小麑”。嫁给自己的长辈在皇族之中并不算罕事。当然就像与他的夫人和中一样,他并不真正与她一起生活,哪怕后来她长大了也是一样。
他几乎不向她提起她的母亲。她只知晓他们是姑表兄妹,他在幼年时做过她外祖父的养子。惟有一次她在围场骑马时,他说她这样很像她的母亲。
她在这些不显眼的地方像母亲。曾见过她母亲的人皆说她生前非常美丽,像画卷中的天女一样。于是她常常用心端详那些形象,她们窈窕且神秘,总是垂着双目,嘴角含着冷酷又妩媚的微笑,没有一个亲近到让她觉得足以充当母亲的化身,她也无法在自己身上找到相似之处。她的父母过早离开了她,只留下无法填补的空白,以至于她总是在搜罗他们的流言,比如说她的父亲当年并非早逝,而是在她母亲身后带着她的遗骨弃世出家。她不愿意相信父亲抛下了她,但这些流言也多半随着西京一道成了渺渺烟尘,再也无法印证。
她并不恨他们,她只是想了解他们。她一直独自做着这样的考据游戏,闲时便与旧宫人攀谈,也常常向迁至东都的关内旧族命妇们询问西京旧事,惟独李氏自西京战事后至今长居西凉,她无缘与他们会面,她有时也想着与表亲们通信,却又担心被发觉。在这般孤独的游戏里,她为自己渐渐编织起一个虚幻的家族,在那当中,父母亲、她的兄长、外祖父、她的舅舅们和许多的表兄弟姊妹们簇拥着她,她像任何出身西京旧族的小女子一样有着许多远远近近的亲戚。
他当年实是以娶她的方式收养了她。他对她温柔且宽容,容许她的一切爱好。虽然没有夫妻之实,她名义上毕竟是他的妃子,所以她天然地与他很亲近,也并不避嫌。而他的皇后和中偶尔照顾着她,更像是她的母亲。她自幼习惯了这般怪异的处境,并不觉得尴尬。
宫中的人也都很喜爱她,就连和中也不讨厌她。惟独太后十分厌恶她,这种厌恶随着她的成长日益鲜明,以至于太后后来甚至豁免了她晨昏定省的义务。太后是为了和中恨她,她是唯一看穿她本性的人。
如今太后去世,这宫中唯一恨她的人不在了,而帝后之间唯一可以斡旋调停的人便也不在了。和中身为中宫皇后开始公开与朝臣、侍卫、僧人乃至方士交游,到后来她有了身孕,即使帝后双方向来不相问讯,事情也终于到了不可收拾的地步。和中随即被幽居,只有她每日仍照旧去探望。而慕容恪每日照旧来探望她,就像他把她教养大的这些年一样,仿佛一切都未改变。
“小麑。”
她听得他唤她,自书案前转过身来,暗暗地把笔递在右手里。不知为何,他非常不喜欢她偏用左手。他越过她的肩观摩她的作品,她正忙着将旧谱转录为减字谱。
“难得你这样有耐心,你母亲就不会喜欢这些东西。”他难得地开口提及她的母亲。
他想,她的个性不太像她。她其实沉静平和得多,像生父一样早慧且敏于音律,早年间是个善于讨人欢心却不易快乐的孩子。
“我母亲喜欢些什么?”她趁机询问。
他沉湎在回忆里,许久才回答:“她喜欢天然的东西,比如花木和动物。在差不多你这个年纪时,她在凉州有个花园,每年的花木都要差人到关内去买。”
“每年都买?”
“每年都买。南方花木在凉州再精心照料,许多也是不成。”他想了想又说,“如此看来也并不天然。”
她的母亲在凉州那样的地方试图经营水陆花园,她觉得十分有趣。然而她有些害怕有生的事物,有生即有亡,古旧的东西更让她安心。
“你喜欢她吗?”她忽然问。
他沉默许久,答道:“当然。那时全凉州城的人都喜欢她。”
“那怎么一样!”
“有什么不一样?”
她有些生气,这自然是不一样,却无法开口辩驳,只是说:“自然是不一样。”
“小麑有喜欢的人?”他转而问她。她当然早就明白了这当中的区别。她的聪慧和尖锐让他无地自容。
“当然,”她以牙还牙,“宫中每一个人我都喜欢。”
他和她在沉默中对照着。
“你应当对皇后好些,她其实是很好的人。”她忽然向他提起和中来,迂回地表露出一百种心思来,他也应当对她好些。“她实在是很可怜的人。”
他沉默许久,忽然感叹:“你与和中竟然相处得好。”
“她可怜我。”她回答。宫中只有她与和中是完全一样。
“为什么?”
她侧着头不说话。他怎么可能不明白,惟独她与和中一样。他不把和中当妻子对待,也不把她当女人看待,可她们两个在名分上都是他的妻子。
她调转话题:“若是我当真有喜欢的人,你会放我嫁给他吗?”
“当然。”
“到如今,举国上下可还有一个人敢娶我的?”她质问他。
他并不回答。他的慷慨实是很虚伪的。
“你应当——”她嗫嚅着,应当把她当女人来看待了。她迟疑许久,仍然是没有说出口。
“我应当如何?”他竟然问她。
“你不要再问我!”她愤怒地后退,惶然奔逃出室外,他也没有追过来。
宫中的生活令她窒息时,她往往去找和中。帝后之间的关系虽然极糟,而不知出于同情还是女人的天性,皇后和中竟然在她五六岁起就不自觉地做起了她的母亲,甚至有时和情人幽会时也带着她。她那时常常牵着和中的裙角磕磕绊绊地跟随着她,为她当一个忠心的幌子。曾有人笑问和中:“你怎么能带着孩子?”和中答:“她离不开我。”
有次她终于忍不住问:“皇后殿下可以做我的母亲吗?”
“小蠢货。”和中冷笑,“我是你的姐姐呢。”
虽然和中会这样凶狠地奚落她,可她一早看穿和中的心地很好,于是仍然常常跟紧了她,直到她长大后,明白了自己与和中的处境,才稍微疏远些。
此时她仍然是不知不觉逃到了和中的昭阳殿外。如今因为她早已戴罪幽居,殿外非常清静,洒扫的宫人和黄门照旧将内外照料得纤尘不染,和中竟然在花园里垂着头做针线。她靠近时才闻到浓浓的酒气。
她将绣绷和酒杯自和中手里夺下来。
“这样的天气,你们让她一个人坐在风里饮酒?”她斥责众宫人,宫人们嗫嚅着俯首,又纷纷助她一道把和中携回室内。
“小东西。”和中有些醉了,见是她来,微微笑了笑,并不去夺回酒杯。“他招惹你了?”
她摇摇头不说话,探了探她身上的寒温,又伸手理了理枕头,让和中靠着休息。和中如今有肺病,常年发着烧,病热中眼睛烧得发亮,面颊绯红,佐之以酒,反倒营造出健康的假象。
她坐在和中床边,四周打量着,帐下的银薰球里散发出袅袅幽香,主人虽然不得势,显然奴仆们尚且勤勉周全。
“你又来做我的孝顺女儿。你以为我不知道你的心思?”和中嘲笑她,她并不在意。
她忽然想,她母亲如果还活着,就是和中的年纪。若非和中因肺病瘦得过分,到这个年纪,大概也还是漂亮的。她替和中掖一掖被角,坐在她床边默默体验着虚伪的母女情。
“小东西。你趁早息了那份心思。”和中忽然说。“不然你就是同我一样的下场。”
她不回答,佯作不知其意。“什么?”
“他把我毁了,迟早也会毁掉你的。就跟当年毁掉你母亲一样。”
“你知晓我母亲的事?”
“我当然知道。”和中嗤嗤冷笑起来。“他爱她又不敢娶她,把她的心搅碎了,放手让她被别人作践死了。他不愿恨自己,于是就恨我。”
“你说谎!”
“你去问他,小麑是谁?你以为他为什么这样唤你?你以为他那颗龌龊的心是如何想你的?”和中忽然拧住她的面颊。“像你这么漂亮的小东西——”
“放手,你放手!……”
“——像你这么漂亮的小东西,他是怎么对待你的?娶了你,又把你关起来、藏起来,不许你见正常的天地?让你一辈子做不了正常的女人,只能去做他的处女?什么样的禽兽做得出这种事?”
“不要再说了……”
“总有一天,小东西。总有一天等你醒悟过来,你会比我痛苦百倍。”和中猛然放开她,她跌坐一旁。“可怜的孩子,你是会长大的。可他的心是死的,他永远也不会爱你。”
“他会爱我的。”她罕见地开口反驳。“只要我愿意,他就会爱我。”
“那不一样。”和中悲哀地盯着她的眼睛。“而且并不值得。”
当年冬天和中去世,以皇后之礼下葬。她从他有名无实的妃子变成他有名无实的中宫,她连和中这个“母亲”也失去了,于是她又重新沉湎于她的考据游戏。兵燹之中,世家骨肉纷纷抛落黄河,许多人物故事已不可考证。她仍是从中发掘着半真半假的记录,编制着自己混乱的家谱。
第二年她得知史馆仍在编修前代国史,她是前朝旧胤,便常常借故混迹其中。她旁观着那些白首老儒,他们搜罗种种档案,埋头编写着她的父亲、祖父、曾祖的生平,整理着前朝礼仪、音乐、历法、典章,不时与四境旧族通信,并常常派出手下年轻的史官出外访谈。她翻动他们未经整理的文档,在前朝奏章中找到了父亲的手迹,却发现似乎并非出自一人之手,她在宫中值房簿册中找到了舅舅的名字,还找到了宫中十月十五给母亲过生辰的记档,那是她母亲最后一个生辰。那时她的兄长已经夭折了,母亲正在病中怀着她。
她试图用一条条档案去复活他们,而他们对她仍是难解的谜。后来她寻访到了前朝女官,她却正是她母亲生前的侍女。她一边不厌其烦地询问父母生前的一切细节,一边一颗心嫉妒得发紧——她们都曾经和她的母亲那样亲近。
“所以母后去世后,你们为什么不来照顾我?”她责问道。
“早先是圣上不许,”那个名叫殊儿的女官犹豫许久,如此答复,“后来是因为萧皇后希望把公主当自己的女儿来养育。”
再后来的事她也模糊记得了,萧皇后有了自己的儿女,她便有些多余了。她再度询问父亲不愿意母亲的旧人抚养她的缘由,那位女官便垂目摇头不再答复了。
她领悟,那位女官不想中伤她的父亲,也不想伤害她。她的降生杀死了母亲,如果他曾经爱过母亲,想必也是恨过她的。可她仍然不理解,那样的爱可以让人摒弃血亲之间的本能吗?
“是因为我害死母亲吗?”她又问,“父亲恨我吗?”
女官摇了摇头。“无论如何,总是世外之人了。所以圣上必定是不恨公主的。”
她父亲的弃世出家原本是前朝的秘密。如今前朝皇帝已经死了,当今天下太平昌明,自然也无需再忌讳。
“他如今还在吗?”
那位女官仍然是摇了摇头。她心里一沉,前朝那般骨肉倾轧,她父亲那样的人,放弃权势,其实就是选择了死。
然而那位女官开口道:“永宁二年——就是公主生的那一年的叁月,圣上带皇后的骨灰回了凉州,那时便已是出家人,再后来如何,大概普天之下也无人知晓了。”
连慕容恪追究了许多年她母亲的遗骨,也并没有下落,应当是不在了。她想,在她父亲那般舍弃红尘的人眼中,天下生灵皆是一样,她和路边的草木大约并无区别。她和女官相对沉默着。她忽然说:“凉州那些年也平顺,那时还有我外祖在,想必一定是平安的。”
女官闻言沉思片刻,也微微颔首。“如今有幸再见到公主,如同看到我们小娘子重生到世上来一般。”
女官的话却戳中了她的心结。“我当真像母亲吗?”
“很像。”女官点头,犹豫片刻又说,“比起来是像圣上的地方更多些。若说像,阿恕才是一样。”
她忽然意识到那是她早逝兄长的乳名。她对女官是陌生的“公主”,而她的兄长才是她们曾抱在怀中的“阿恕”。她试探着开口:“内人可知晓我母亲的乳名或是小字?”
女官有些惊讶,却又为旧主避讳,寻过笔墨来写了一个少一笔的“麑”字。“在家里时,是这个字。”
她想起和中的话,忽然明白了她的愤怒。在和中的婚姻里,她的母亲是无处不在的幽灵,死亡令她无法战胜。
她忽然替和中大哭。这许多年,和中竟然不恨她,竟然可以忍受着去做她的半个母亲。她终于明白和中为何说“并不值得”。她当然有办法让他去爱她,可他爱的并不是他亲手养大的孟蕤,在他眼里,她只是她的母亲在世上的遗爱,他看着她,永远只是在注视他的小麑的倒影。他一个人困守在她母亲的死亡里,连带他周遭所有人一样经受着这样的酷刑。
可她与和中不一样。她无法恨自己的母亲,母亲就在她的血肉里,是她的一部分。就像他爱她的母亲一样,她也一样隔着生死爱着她。
后来他再叫她“小麑”时,她说:“我不是小麑,我是孟蕤。”
他颔首称:“好。”
自那之后,他不再唤她“小麑”,也并不唤她“孟蕤”。可她自小就嫁给了他,她没有了家,他做了皇帝,她在这广阔天地中亦无处可去。于是他像当时对待和中一样疏远了她,只是遥遥关注着她,却不再探访她。
到了那年十月十五,他为她的母亲做冥诞时,她突然喊他“叁哥”。她知道他是她母亲的叁哥。他当时只是怔怔地盯着她,一言不发。
“你为什么要这样做?”他后来终于问她。
“我的声音,和我母亲像不像?”她并不回答,反而是问他。
“很像。”
于是她轻轻地唤了唤自己的名字。“若是母亲在,想必她就是这样唤我的名字。”她在他惊讶的目光中滚滚落下泪来。
他忽然醒悟,她也并不只是爱他。她是自幼没有父母的孩子,只因他是她母亲的遗存,她爱他,便是在爱她的母亲。这许多年来,她一直想将自己的家人带回到世上来。她和他一样,都是困守在她的死亡中的囚徒。自幼小的她在西京城外的旷野上一无所知地嫁给他起,她便一直在这样的囚牢里。他究竟是怎样的禽兽,在她的囚牢之外,又施加给她这样的酷刑?
“我不知道该怎么办。我母亲后来有我父亲,可我除了你,便什么都没有。我连和中都不如,我甚至没有办法恨你。”因为她是他养大的孟蕤。
他伸手去擦拭她满面狼狈的泪痕。他的孟蕤,他去照顾她,甚至去爱她,也一样是卑劣地利用了她。这样一个孟蕤的存在,本就是他的罪孽。而她像她的母亲一样纯善而慷慨,她竟然愿意用血肉生身去赎他的罪孽,愿意自这叁万六千日无尽的酷刑中搭救他出来。
若没有她有悖伦常的爱,他的罪孽原本是无解的。
他低下身将大哭的她抱在怀里,她却哭得更凶。不只是她的泪水,也有她母亲的。她为了许多年前母亲的命运和她自己的命运一道痛哭。
“孟蕤,”他叹息,“你太年轻了,这样对你并不值得。再过几年,你会因为这件事恨我。你只是需要时间。”
她听从了他的建议,远离他去结识他认为更值得的人选,几年间她见识了洛阳飞花似雪,却见识得太迟,最终她仍旧决定做他的妻子。他们之间不纯粹是爱,也并不止是同情或对故人的缅怀,只像是同样的血终会回到同一个地方。他仍然是叫她小麑,她始终令他想起她的母亲。只是后来她既是小麑,也是他的孟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