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3节
赫连铖扶着城墙垛子站着,眼睛并没有往天上看,相反他紧紧的盯住了不远处那黑压压的人群。她会在里边吗?手指紧紧握住了大氅,心里有一丝丝激动。
天上一轮才捧出,人间万户仰头看。
不仅是赏月,就是赏烟花也是一样,因着他们都在同一方天空之下。
明日她就要进宫了,今晚自己能不能提前看到她?赫连铖探头看了看那密密匝匝的地方,黑乎乎的一团,听得到有惊呼之声,可却没有他记忆里那温柔的声音。
他看不到她,没有看到她。
烟火再璀璨,没有见到想见的人,心情依旧还是失落。
烟火的颜色慢慢褪去,人群也随之慢慢的散了,已到亥时,可是他却一点也不想离去。
“皇上,亥时了。”江六佝偻着背走到赫连铖身边,小声的提醒着:“明日就该要上早朝了呢,皇上。”
春节休假到上元这日,从正月十六开始,又得照常早朝,皇上已经有半个月没有寅时起过了,江六抬头看了赫连铖一眼,见他似乎睡意全无,不由得有几分着急,明日上朝可不能晚,毕竟是出节的第一次早朝。
“江六,好像说大司马府在东南方向?你看得出来否?”赫连铖的手随意指了指:“是不是那宅子?”
江六眯着眼睛看了看,夜色已深,他连那屋顶的形状都看不清,又哪里能分辩出赫连铖指的那宅子是不是慕府,他只能躬身笑道:“或许是,大司马府在御前街,跟皇宫也不远哪。”
“哦。”赫连铖应了一句,一颗心跳得很快,那宅子看上去还灯火通明,她也没有歇息?是不是想着要进宫了彻夜难眠?
一只手摸进衣裳里边,贴着胸口的中衣口袋装着两块手帕,让他只觉得暖乎乎的一片。
其中有一块上头绣着个“瑛”字,每次他的手指抚摸过这个字的时候,就会感觉得格外甜,好像刚刚喝了蜂蜜水,那甜丝丝的味道从舌尖一直延伸下去,直到他每一根毛发都浸润着这种甘美。
明日就能见到她了,赫连铖身子朝前倾了倾,探身往那灯火通明的宅子望了过去,江六大为惊骇,一把拖住了赫连铖:“皇上,当心些!”
赫连铖瞥了他一眼,哈哈大笑起来:“江六,你以为朕会掉下去不成?”
“皇上,务必当心,老奴年纪大了,禁不得皇上这般惊吓!”江六举着衣袖抹着汗:“皇上,你就放过老奴罢!”
“胆小的东西!”赫连铖一甩衣袖,大步朝五凤城楼下走了过去:“起驾回宫。”
江六长长的吁了一口气,赶着让江小春下去传旨,让那些抬步辇的内侍们快做准备。
皇上今日实在有些反常,江六半弯着腰陪着赫连铖往前边走着,心里头默默的想,往日皇上到了戌时就上床歇息了,今日都亥时了,可还是睡意全无。
眼前不住的浮现出一个娇小的身影,赫连铖翻来覆去就是睡不着,摸了摸贴胸放着的那块帕子,又摸了摸枕头里塞着的衣裳,他感觉到特别清醒,心底有一种欢呼雀跃的兴奋,好像特别想从床上跳起来,和某人好好的说上一阵子话。
“皇上。”躺在床踏板上的小内侍爬了起来:“皇上可是要口渴?”
赫连铖一翻身坐了起来:“将灯全部灭了,这灯亮着朕就睡不着。”
小内侍应了一句,取了凳子爬上去,将那盏立在床边的宫灯吹灭,又跑到屋子另外一角,把那盏灯也给熄了。
屋子顷刻间黑沉沉的一片,没有一丝光亮,甚至看不到摸黑走回床榻边的小内侍。
赫连铖闭上眼睛,极力压抑着自己焦躁不安的心情,他必须要睡了,否则明日便起不了身——可是他闭眼睛也没用,一张盈盈粉面总是清清楚楚浮现在眼前,一双黑幽幽的眼睛里带着深深笑意望向他。
她看旁人都是这般眼神,温情脉脉,带着说不出的可爱与娇媚,可每次见了他,却换成了冷漠,就如寒冰一般抗拒着他,让他失望到了极点,心情也跟着低落下来。
或许是自己对她太苛刻了些,可那不是他的错,谁叫她是那慕华寅的女儿呢?他并不恨她,他只恨她的父亲,若没有她那个父亲,他与她,肯定不是这种关系,她也不会用这种眼神来看他。
赫连铖翻了个身,蹬了蹬被子,心里头似乎有团火,烧得慌,身上汗津津的一片。
“皇上……”小内侍又轻轻喊了一声。
“闭嘴。”赫连铖有些暴躁,他正在想念一个人的时候,思路总会被旁人打扰,这上夜的内侍是谁,明日一定让江六把他撤了,他难道就不能闭嘴,安安静静的睡自己的觉?
淅淅沥沥的声响似乎一夜都没有停歇,早上起来,推开门,屋檐下挂着一幅帘子般,水珠一滴接一滴,走得又快又急。
“大小姐,外边下雨了呢。”小筝擎着门帘站在门口,一根朱红的廊柱从门帘下边跃入眼帘,旁边的翠竹幽幽,叶子被雨水洗得发亮。
慕瑛站起身来走到门边,抬头看了看天色:“这可是第一场春雨,难怪下得这般急。”
王氏在屋子里忙忙碌碌的收拾东西,头也不抬:“春雨来得这般早,今年只怕是会有好收成。大小姐,今日天色不好,指不定宫里也不会来车接你呢。”
“早一日,晚一日,又有什么区别?”慕瑛苦笑了一声。
昨晚跟着明华公主回府,父亲命人将她叫去了书房。
“瑛儿,你那阵子年纪小,还不能体会到为父的一片苦心,此刻你年岁渐长,应该明白我不是苛待于你,而是形势所迫。”灯光下,慕华寅面色缓和,一副谆谆教诲的口吻。
“我们慕家在大虞也算得上是权大势大,功高震主,自然要韬光养晦,皇家要召你进宫,我肯定不能公然反对。”慕华寅朝着慕瑛慈爱的笑了笑:“你要知道,皇上也不敢对你怎么样,毕竟你是我慕华寅的长女。”
慕瑛沉默无言,她深深的记得第一次进宫的种种,为了慕乾父亲敢于与高太后呛声,可自己却被他轻而易举的送进了皇宫,这算是以退为进,弃卒保帅。
在他的心里,女儿什么都不是,就只是一枚棋子,该要心甘情愿为慕家做奉献。慕瑛低着头看着自己的裙袂,上边一圈缠枝牡丹格外刺眼——明日起她又不能再用牡丹做自己衣裳钗环的装饰了。
这些年在府中虽未出去,可却也从丫鬟婆子口里听了不少闲话,某家的小姐,年纪轻轻不过十六岁,却嫁了一个四十岁的鳏夫做填房;又有谁家的小姐,生得模样俊俏,前来求亲的人几乎要将门槛踏破,没想到却嫁了某位尚书瘸腿的儿子。
如此种种,听得实在是多,总括起来一句话,便是女儿不如男子值钱,更可悲的是那世家大族的女儿,根本就没有自己作主的权力。在旁人眼里,她们享尽了家里的荣华富贵,自然便要为家族做出奉献,要她们做什么都不必反抗,反而要觉得无限光荣,要心甘情愿去做。
就如今晚父亲这番话,虽然好像在安慰她,实则却是告诉她,你必须去,你是慕家的长女,就该为慕家去承担进宫做棋子的风险。
除了服从,她别无选择。
而且皇宫与慕府,根本没什么区别,都是一个牢笼,将她囚禁在里边,没有一分自由。
“父亲无须多说,瑛儿明白。”慕瑛抬起头来,唇边带着微笑:“瑛儿不会耽搁了明日进宫之事。”
“甚好。”慕华寅摸着下颌的胡须笑了起来:“我知道我的瑛儿定然能体会为父的一片心。”
花。
☆、第 39 章
春雨连绵不断,点点滴滴敲打着屋顶,叮叮咚咚的一片,仿佛有人在奏乐,声音时高时低,错落有致,空气里一片生机盎然的清新。
伴着雨滴落地,一串轻浅的脚步声从西头那边传了过来:“阿姐,阿姐!”
慕瑛转头,就看到了慕微推着一只大灯笼朝她飞奔了过来,小小的身子摇摇晃晃,脸上全是笑:“阿姐,这只鸟怎么不会飞呀。”
昨晚慕瑛给弟弟妹妹们每人买了一盏花灯,慕微的是一只带轮子的飞鸟灯,拉着杆子一推,那两只翅膀就不住的扑扇起来,一上一下,煞是好看。慕微得了花灯十分开心,一个晚上抱着不肯撒手,今天一睁眼就叫着要丫鬟们将花灯放到桌子上边:“我要推了和阿姐去玩。”
慕瑛笑着从屋子里走出来:“这不是真的鸟儿,当然不能飞。”
慕微将杆子拉了起来,朝慕瑛得意的笑:“阿姐,你看,这杆子在我手里呢,它怎么飞都逃不掉。”
随着拉杆被提起,小鸟也提了起来,翅膀上下扇动,可却是徒劳。
“微儿真聪明。”慕瑛摸了摸慕微的头发夸赞她:“可不是这样,你都提着杆子了,它怎么能飞走?”
那只飞鸟做得很逼真,乌溜溜的两只眼睛如黑豆,通体翠绿,翅膀的顶端还有一线宝蓝色的光芒。慕瑛失神的看着那只鸟,忽然有些伤感,自己不跟这鸟儿差不多?哪怕是有一双翅膀,可自己的未来还是控制在旁人手中。
“大小姐。”一个婆子打着油纸伞走了过来,微微发黄的伞面上绘着几朵洁白的玉簪花,雨珠从花瓣上滚落下来,摔在青石板子上,顷刻间成了那小水洼里的一点。
“周妈妈,怎么了?”小筝攀着廊柱站着,心中有几分发紧,周妈妈是外院管着通传的婆子,她走到内院来,莫非是皇宫来人要接大小姐进宫?
“宫里的马车来了。”周妈妈恭恭敬敬的行了一礼:“还请大小姐收拾收拾便动身。”
“阿姐,你要去皇宫?”慕微惊喜的大叫了一声:“带着微儿去好不好?”
“微儿,”慕瑛蹲下身子抱住了慕微,心中悲伤不已:“微儿,皇宫其实不是个什么好地方,要是能不去,阿姐宁愿不去,阿姐宁愿在府中呆着,每日都能陪着微儿玩耍。”
“阿姐。”慕微在慕瑛怀里扭了扭身子,很认真的说:“阿姐你若是不喜欢皇宫,就别去了,微儿跟宫里那些人去说一句,让他们自己回去便是。”
“微儿,不行,不行的。”慕瑛摇了摇头,一只手抚摸过慕微的脸庞:“阿姐不能不去。”
“那阿姐你要去多久?”慕微睁大了水灵灵的眼睛,好奇的问她:“你去住几日回?告诉微儿日期,微儿好去府门口接阿姐。”
慕瑛将头伏在慕微的肩膀上,贪婪的呼吸着她头发间传来的清香,静静的闻了几下,她才毅然抬起脸来:“微儿,阿姐要去好几年,你在府中一定要听大哥的话,不要惹父亲母亲生气,做个乖乖的微儿。”
“我知道了。”慕微双手抱住了慕瑛的脖子:“微儿会等着阿姐回来的。”
慕瑛吸了一口气,站起身来:“小筝,去看看东西都收拾好了没有。”
“是。”小筝转身走进内室,王氏已经将要带去的东西都打了个包,正愣愣的坐在床边,一副若有所思的样子。
“阿娘。”小筝跨步走了进去,抱起了慕瑛的梳妆匣:“东西都收好了?”
王氏点了点头,叹了一口气站起来,提起那个锦缎包袱:“走罢,这一去还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能回府了。唉,但愿皇上年纪大了些,懂事了,就不会这样横蛮不讲理了。”
明华公主陪着宫里来的姑姑正在说话,见着双层夹棉的弹墨门帘儿一掀,底下露出一张粉嫩的小脸,她欢快的笑了起来:“瑛儿,你来了。”
“见过母亲。”慕瑛半低着头走了过去,坐在左首那个姑姑她认识,乃是慈宁宫里的一位大宫女,名叫宁秋,时隔三年,就从大宫女升到了姑姑的分位,也算是爬得快。
“瑛儿,这是映月宫的掌事姑姑宁秋,特地替灵慧公主来接你进宫的。”明华公主矜持的坐直了身子,七尾凤钗闪闪的发着亮:“宁秋姑姑,我这继长女聪明乖巧,你可得多帮我照看她一二。”
宁秋姑姑笑着点头:“那是自然。瑛小姐原先住在慈宁宫的时候,太后娘娘是最疼惜她的,吃的穿的都不会比灵慧公主差。”
“我那皇嫂素来是个仁心的,只是现儿灵慧住出来了,她素来有些娇气,我怕有时候心情不痛快,瑛儿便要受点小委屈。”明华公主的手指轻轻的敲了敲桌面:“姑姑你现在是一宫掌事,我也只能托付你多多照看瑛儿了。”
“这无须公主吩咐,宁秋自然知道。”宁秋姑姑侧耳听了听明当瓦上的雨滴声,朝慕瑛笑了笑:“瑛小姐,咱们动身罢?”
慕瑛向明华公主又行了一礼:“府中庶务繁忙,弟弟妹妹们顽劣,还请母亲多操心了。”
明华公主含笑道:“瑛儿,你只管放心,我自然有分寸。”
这继长女实在是个操心人,自己进宫还惦记着府中的弟弟妹妹们。明华公主看着慕瑛纤细的身影,朝宋嬷嬷叹了一口气:“我还会跟小孩子计较不成。”
宋嬷嬷陪着笑脸:“大小姐想得太多。”
无论如何自家主子可是从宫里出来的,没那么些小肚鸡肠,算计继子继女的事情她还犯不着去做,慕大小姐生得虽美貌,可那面相瞧着就不是个走顺风路的,略嫌孤寡。方才她对公主说的那些话,完全是多虑了,难怪她这般瘦弱,还是心中存的事情太多。
宫里的马车停在府门外边,慕瑛穿着木屐从高高的门槛跨过,木屐的后齿敲着木头嗒嗒作响,漏下几滴水珠。小筝与王氏一左一右扶着慕瑛,慢慢走下几层台阶,一个宫女撑着油纸伞跟在后边,雨水打湿了她的衣裳。
“本来也不该这时候来接瑛小姐的。”上了车以后宁秋姑姑就开始絮絮叨叨的诉苦:“只不过是皇上一大早便让那江小春来催,说务必快些将瑛小姐接进宫来。”
皇上对瑛小姐的刁难,宫里的人都知道,宁秋姑姑同情的瞟了慕瑛一眼,只是悲叹红颜薄命,这么美的一个小小姐,怎么自小就遭了如此磨难?父亲位极人臣没给她带来一丝好处,反而成了她受罪的根源。
慕瑛听着宁秋姑姑的话,挺直了背,赫连铖果然没打算放过她,这次接她进宫,又准备怎么样对付她呢?她的双手安安静静放在膝盖上,阔大的衣袖将手指遮盖住,衣袖下边,十指交握,紧得骨节发白。
车子不徐不疾的往前边敢,不多时便到了后宫门口,宁秋姑姑先下了车,让宫女们提着慕瑛的包袱往门里边走,自己撑伞站在马车边上,伸出一只手来搀扶慕瑛:“瑛小姐,天雨路滑,仔细些。”
慕瑛眼角扫过后宫门口,赫连铖没有在那里,不由得长长的舒了一口气。
她还记得那回赫连铖脸色沉沉坐在后宫门口,她分明是卯正时分到了后宫门口,可他却一口咬定他来晚了,伐她去扫盛乾宫的落叶。那时候是深秋,叶子扫了落,落了扫,若不是高启带人来帮她,可能扫到晚上都扫不完。
这次……慕瑛拎着裙子小心翼翼的下了马车,由小筝扶着一步一步往前走,红色的宫墙离她越近,她就越有一种心慌意乱的感觉。
她,又回来了。
灵慧公主比三年前高了许多,站在慕瑛面前,她嘻嘻的笑着:“我可真是你姐姐了,瞧你这小身板——才到我眉毛这里!”
慕瑛笑了笑:“太后娘娘那么高,慧姐姐自然也会很高。”
灵慧公主欢欢喜喜的拉着慕瑛的手道:“走走走,我带你去你屋子看看。我现儿有自己的宫殿了,咱们不用挤在慈宁宫,母后也管不到我!”她步履轻快的往前飞奔着去,淡紫色的华裳微微掀起,银白色的狐狸毛镶边,露出了里边一双小小的羊皮靴子,最上边一圈红宝石格外显眼。
“瑛妹,你看,这就是你的院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