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4节
左阳没有回答,他自是不可能放任已经那般绝望的左晴一个人在长安。
没过多久,山路上一个传令兵似乎以为他们的对话告一段落,忍不住上前来通报道:“将军、王爷。刚刚有个叫阿朝的小姑娘,带了一封信来。”
“北门不是已经都走了么?”左阳愣了一下。
“就那个小姑娘一人来的,说是北门不许她递这个消息来。她说务必这封信交给王爷。”传令兵低头递上一纸薄宣,薄薄的宣纸展开,在风中随时都可能被刮走一般,左阳愣愣的看着上头几个字。
“她在长安。”
左阳怔然松开了手,一阵劲风那宣纸仿佛要飞到天上去。左坤一把拿住,展开再来看,却不是因为内容而震惊,只是这四个字的字体,他熟悉的仿佛不能再熟悉。
“你说那个女孩儿,叫阿朝?”左坤忍不住问道。
左家幺妹,单字名昭。
*
千里之外,长安深宫,这里看不见半分夕阳,只有淫雨绵绵。
南九有些狼狈的跪在殿前,左袖口空荡荡的,南六站在一边喝茶,表情放松享受,仿若事不关己。
“她果然是知道主上手中有解药的。”南九磕了个头,毕恭毕敬回答道:“她以死相逼,杀了十余人,遍体鳞伤,要我给她解药。”
“所以你就给了。”顺帝颇有闲情逸致的在薄绢上画着工笔,挽起袖子,将美人图上的乌发染了一遍又一遍:“我说天底下就她最了解我。她具体怎么说的。”
“北一说,您性子谨慎,用锁魂蛊之前必定了解弊端,备有解药。另又决计不会让她平白死了,所以这次出来,一定会让我带着解药,只怕有意外。”南九说道。他断臂处还紧紧扎着绷带,隐隐有血痕显露。
屋内昏暗,顺帝早叫宫人将灯烛点亮,映的屋内一片荡漾的暖光。他竟笑了笑:“说得很在理啊,那个天眼女孩儿带回来了么?”
“她身子不好,不能急行回来,正在路上。她说距离长安太远,无法让北一的魂魄具体到谁身上,只能让她回到长安。”
“那就够了。”顺帝望向窗外,长安笼罩在灰蓝色的雾里,似乎因为北千秋如今和他笼罩在一块阴云下,情绪也好起来。“封锁长安。”
“不知道那天眼女的说法可信不可信,她毕竟心智容易被蛊惑,又和北一共行了一路……”南六吹了吹茶沫思忖道。
顺帝冷笑了一下没回答,曲澄还在他手里捏的紧,她也不过是个小姑娘,为了爱人什么都愿意做,根本不必怕她倒戈。他没有说话,细细的勾线笔最后勾勒出眉眼,只肖几笔。他满意的放下笔,卷袖拿起薄绢。
南六看了一眼,面上表情一僵,很快就展开笑颜:“主上画工精湛,她的精气神一下子就画出来了。我感觉她一会儿都能从画中跳出来打我。”
画上是一身深红宫装的北千秋,笑的肆意,坐在上书房的书桌上,手执毛笔在折上乱写乱画,手里把玩着白玉短烟枪。
“她最美的时候,还是做内司女官的那个时候。”顺帝感慨了一下,笑着说道:“她用了李氏那个身子的时候,容姿倒是美了,我却恨不得掐死她。再难找到那般跟她相配的皮囊了。”
南六知道对着她的事,自己还是不插嘴比较好。
徐瑞福在外头报了一声,顺帝才恍然放下画来,抬手往外走去:“元贵妃已有身孕,我应该常去看看的。”
待他走出书房,南六才起来,一副无可救药的表情看着南九:“我说了多少回,跟她相关的事儿,你尽量避开!你没看着主上知道北一割了你胳膊,反而很高兴么!主上就是一面希望她拼命挣扎,一面又想让她逃不出去,真正受伤的就是我们这些人!”
南九背直的像一块钢板,他起身面无表情:“我只是执行任务。”
“你也不想想南支还剩下几个人,多少是当初死在她手底下的。把她逼急了,谁都咬!你死了,我可不会给你收尸!”南六几乎是恶狠狠地戳了他伤口一下。
南九表情抽痛,语气却淡淡的:“知道了。”
同是淫雨绵绵的长安,几日前,北千秋也醒了过来。
她腰疼的就跟让人轮|奸了一样,哼唧了半天,才从那还铺着凉席的床上爬起来,身上中箭的痛感似乎还在,北千秋忍不住活动了一下四肢,摸了摸凉席:“是不是有病,都快入冬了,还铺凉席!”
虽然说着,她仍然呆坐在床上。北千秋实际是在赌,她不确定曲若能不能拿到锁魂蛊的解法,也不确定南九手里到底有没有。她只知道,若是她不主动却困住南九那波人,左阳恐怕是要死。
到时候顺帝将左阳和长公主的尸身放在长安,伪装着一张悲伤的脸要讨伐左坤这个罪魁祸首,左坤还没来及缓一口气就被围攻,左晴到时候还不知道会怎么做……一朝之差,左家全灭也未有可能。
至于她自己能不能活下来,她是有些把握,但不敢确定就是了。如今左阳见到她尸体会如何去想,北千秋不敢去猜……
北千秋环视屋内,只发现几乎用物都是竹子制成,一张矮几上面铺满了宣纸文书,高高的书架上摆满了典籍。这年头不是一般人能收的起这么多书,看来还是个喜好装逼附庸风雅的士大夫。
等等——士大夫?!她一边活动着胳膊,一边疯狂在屋里摸索着找镜子。
一处衣柜里摆着款式不同的华服,她好不容易才发现衣柜和房门之间藏了一面大铜镜,费了力气将那铜镜搬出来,北千秋才看见自己的新身体。
她有点眼熟。因为这张脸实在太耀眼。
毫无疑问镜子里是个男人,一身深青色男装,黑发并未挽起,如瀑般垂下,身量纤瘦,一张难以抵挡的优雅俊脸,一身无人能敌的装x气场。这个人是当今长安最受欢迎的儿郎,官居中书侍郎,走出门都有沿街少女砸下扇子香囊。
北千秋扶着镜子,有几分不适应。这已经是老天爷连着第二次赐予她一张美人面了。
虽然是男的也无所谓。她心中宽慰道,长得好看还有钱比什么都有用……
北千秋听着房间外似乎无人,猛地趴回床上,伸手就解自己裤子。听说长得帅的一般下边也很得意,不会有错的吧,她想一想不知为何心里竟然有点小激动,北千秋哆嗦着手,解自己裤腰带就跟当初左阳解她肚兜绳,半天才解开——
然而她望过去……什么也没有。
都不是短小的问题,而是没有。
北千秋感觉有点像被雷劈了脑袋,痴楞楞的解开上衣,往自己胸口抓去。果然不出她所料,她抓到了硬硬的裹胸布。
外头打水的小厮听着里头猛然摔了砚台的一声巨响,公子嘶吼道:“没胸又没蛋,要你这身子有何用!”
他静静的把井里打上来的水倒进盆里,紧接着又听到一声巨响,这次砸的是笔架吧。“我就知道长得帅事业有成还不娶妻的优质男,不是基佬就是娘炮啊!”
小厮端了水,在外头极其淡定的喊了一声:“爷,是五石散又发作了么?”
☆、40|34|29|25
茫茫白雪几乎覆盖了这片山巅,也将这片山上的道观覆于白雪之下,说是道观,可也绝没有哪个地方有这般的规模。连绵的屋脊几乎落满半面山坡,无数灰瓦白墙的建筑依山而建。一个十四五岁的少年,冰雕玉琢一样的面容,眉目中有些和年纪不符的严肃,撑起了伞,软底棉鞋踏过雪,往一间屋前走去。
他将伞收起来抖了抖,才靠着门外放下,掀开棉帘走了进去。
“曲若,你怎么会来。”里头有个跟他年纪相仿,容貌也极其相似的少年,屋里摆设虽算不上精致,倒都是贵重东西,书架上摆满典籍,一派仙风道骨。曲若将外衣放在一边靠背上,才搓了搓手走过去:“曲澄,我想下山了,所以过来跟你说一声。”
曲澄面带笑容,愣了愣:“下山,你修成未满为何下山?”他转瞬反应过来:“因为师叔派遣下山,你也要跟着去?”
曲若没说话,手放在暖炉便烤了烤,手指衬得半透明一般的白:“我在这山上又能怎样,难不成还真的能成仙?她下了山是要去宫里继任司命的,她想要有些权势,我想去长安也博上一把。”
曲澄急的来拽他的手:“就你野心滔天的,她要去怎么跟山下人宫里人纠缠咱们管不着,你也要去讨权势玩?你就放我一人在山上?”他们二人从小一起长大,曲澄身子极弱,跟剑法医术样样精通的曲若来比,他基本上并无所长。只是曲澄在千山多年,不受欺辱,也跟曲若护着他有相当一部分关系。
“你都十四了,好好学些剑法,谁能把你怎样。”曲若有些不耐:“我就是来跟你说一声,师祖当然不同意,刚刚我已经说我要离开师门。”
曲澄惊得心里一抖,不过都是这个年纪,曲若却似乎觉得千山上没有他想要的东西。“离开师门——你不尊师命就是叛出师门啊!”曲澄气急,曲若却浑不在意,他依旧垂着眼睛继续暖手,曲澄气的一脚踢向凳子,一声巨响,那软凳倒在了地上。
曲若撇了撇嘴还没说话,就听见屋里一阵娃娃的哭声,他这才是吓了一跳:“谁家孩子!”
曲澄刚刚还气急,这会儿听见了孩子的哭声,一副亲爹的样子跑到隔间里抱出来哄着。曲若看他这会儿又摆起笑脸,还挺熟练的抱着襁褓里一个孩子,也有几分好奇,凑上去去看:“男的女的。”
“长得漂亮,肯定是小女孩儿。”曲澄得意道:“师祖从山下抱上来的,说是百年未有一个的天眼。说是不给定千山辈分的名字,就自个取小名,你说叫栗子如何。”
“天眼?”曲若伸手戳了一下,那女孩儿睁开眼来,瞳孔几乎看不清,眼上蒙着一层白雾。他表情有些不太好了:“怎么找了个天眼上来,师祖不在,还让你来带这个孩子?”
“师祖说不让山里头几个女冠知道,让我现在屋里养着。”曲澄倒是很喜欢小孩儿,伸手逗着玩。
“哼,他自然不会让那几个女冠知道,女人都心软,她们要是知道抱了个天眼,肯定要跟师祖拼命。你要是但凡有点心疼,还不如趁早杀了她,省的日后长大了遭受折磨。”曲若说着伸手拔出剑来:“要不我替你动手,反正我也是个要叛出师门的,师祖就算要杀我,也来不及了吧。”
曲澄心里一惊,连忙抱着那女婴往后退了好几步,一脸戒备的望向曲若,喊道:“你疯了么!”
曲若比他显得成熟几分,也冰冷几分。拿着剑对准那女婴,说道:“你没有读过典籍么,上头可都写了天眼要如何养大。”
他话音刚落,棉帘掀开来,一阵风雪刮进来,一个道服女子走进屋里来,冷得直跺脚,几乎是瘫倒在靠着暖炉的椅子上,长长的舒了一口气,才看见了曲若他们。曲若愣神的一个空档,曲澄已经抱着那女婴到隔壁去了。
曲若无奈,收起剑来,走到她身边:“千秋师叔,咱们什么时候动身?”
这女子六七年前上山,当时也不过十三四岁,与师祖彻谈一夜,师祖竟让她留在千山之上,且随千山最高的千字辈,赐名千秋。这样算来辈分,曲若还要叫她一声师叔。
只是这师叔平时啥事儿没有,基本上就是来千山蹭饭的,平日里总能看着她没雪的时候晒太阳,有雪的时候涮火锅,偶尔才看看书练练剑法,不少书籍上还溅着她一边吃饭一边看的油花。曲若和她交手过一次,倒是惊讶于这样一个上山时似乎毫无武功的懒人,剑术也远在他之上。
这一两年,曲若颇得师祖信任,终于得知了原由。
这女子灵魂不死不灭,想要上山依靠道法,能找到可以脱离这个循环的办法。而师祖心里也有自己的小算盘,他也想要通过这个女子,期望自己也有一日可以不死不灭。然而这二人都没有得到自己想要的东西,可这件事却在曲若心里埋下了种子。
千秋没有得到自己想要的东西,倒是有了一个别的请求,便是要师祖指派她下山入宫为司命。曲若前一段时间问她为何要去做司命,她只道:“自个的命把不准,总要有点权势吧,活了这么多年,老是让人捏扁揉圆的,实在不爽。”
曲若彼时没有回应她的话,之后心里却燃起了其他的想法。他见过太多在山上一辈子比划剑术,琢磨道法的人,到三四十岁也没有个头,纵然是师祖这般年纪,也没看到有什么成就。他为何不能换一条路试试。
少年人心里总有些蓬勃的念想,曲若也不例外。
这会儿,千秋坐在椅子里头,吸了吸鼻子,好一会儿才说:“恩……我东西都收拾好了,咱们一会儿就走吧。”
“那个女婴你刚刚看见了么,可是天眼……”曲若吞了后半句话,想要看看她的反应。
“跟我有什么关系。”北千秋把玩着手上的玉镯子:“怪她命不好吧,指不定她以后能活下来过得不错呢,要是这会儿杀了,连个活下去的机会都没了。”
说着她便起身,转头搜寻着师祖的书架。
“你在找什么?”在曲若眼里,这就是他未来的老大了,他也站到一边跟着找起来。
“找值钱的东西。我身上就七八两银子,看你这样穷的就剩一双鞋了的,我也不指望你有钱。”千秋吹了吹书架上落得灰:“好多年没下山享受生活了,我要买衣服,买房子,买吃食。这都是钱啊。”
曲若本来想指责她这样做不应该,可千秋没钱日子不好,他日子也不会好到哪里去。曲若转头,从抽屉里找出师祖藏了好几年的一些玉石,拿了一块羊脂狴犴来,献宝似的捧到她面前,面上却不动声色:“这个如何?”
北千秋往日里无精打采的脸瞬间亮了,她一把捧住曲若的手:“这个好啊!有了这个咱们就可以过上好日子了!”
曲若约莫是第一次被她碰到双手,一时脑子一激灵,为了新老大义无反顾,掏光了师祖的大半家产。北千秋喜滋滋的将一堆上等玉石塞进自个儿怀里,高兴得让她背着曲若下山都愿意。
真到了下山的时候,因大半千山道人与千秋都没说过几句话,除了曲澄,没一人来送。曲澄抱着那个女婴,站在千山台阶的尽头,打着一把伞,看着千秋似乎毫无畏惧的往山下走去,反观曲若,从小在山上长大就没有到过无雪的地方……
曲若撑着一把红伞,递到北千秋头顶来。他十四五岁的时候个子就挺高的了,给她撑伞并不为难。但北千秋却有些别扭,她伸手推了一把伞柄,说道:“你自己打就行,一点小雪。等过了这个山门就没雪了,这刚入秋,下头说不定有人都穿着夏装呢。”
他摸了摸鼻子,独自撑伞,看着北千秋在前头走着。道袍外是宽大的白色披衣,因为她的步子而左右摇摆着,扫到了后头台阶的雪,头发眉毛上也是雪花。她倒是跟雪很相配,曲若心里思忖道。
没过多久,就过了那到山门,仿佛一线之隔,就到了另一个季节,没有雪,只有雾霭与细雨。
等到曲若和北千秋走下山去,他却仿佛见到了地狱。
跟山上完全不同的泥泞脏污,恰好是流民过境,走到哪里都是蓬头垢面的人与吱吱呀呀的木车,沿街有人已经病弱不堪倒在地上,千山山脚下的城似乎已经装不下这些流民,各家各户紧闭着门,有几个茶馆驿站好歹也要做生意,带着遮雨棚的茶馆,几乎每条凳子上都挤满了人。
曲若一阵惊惶,北千秋却似乎见惯了。她拎着衣摆沿着街走,从那些满身污泥的流民之中穿行,脚上一双鞋也脏污不堪,曲若哪里见过这等景象,想避也避不开,反倒是路过一辆马车的车轮猛的掉入水坑,溅了他半身的污水。
他抖了抖衣摆也抖不干净,而那边,北千秋已经走到一处茶馆,一把剑横在桌上,那桌做了几个送货的汉子,她只笑了笑:“在下千山净虚——”话还没说完,那几个汉子就麻溜让开了。她把自己的外衣铺在凳上,对曲若招了招手:“过来坐。”
毕竟越是苦难,人们越是信奉千山,四周许多老太太已经对着千秋的方向跪拜起来,曲若有些承受不起,他伸手想去扶,却被北千秋拉住了:“别管他们,装作看不见。反正他们就跪个念想,你要是扶了,一会儿一拨人涌上来要抱你,说不定把你衣服都被撕了。”
曲若有点惊悚,北千秋淡定的拿了个茶碗,将边沿用帕子擦了,倒满茶水,递给曲若:“这会儿后悔还来得及,转头回山上,就当这会儿锻炼了,师祖不会真生你气的。”
他抿了一口茶水,摇了摇头,面色却有点苦闷。
过了没一会儿,北千秋坐在那里吃了半碟也不知道馊没馊的茴香豆,就看着一个华服的老婆子走了过来,气度与旁人都不同,她过来行了个礼:“这位女冠,老奴家里的公子哥生了病,前头淮河涨水,已经在这里困了好几日了,也不知道女冠会不会些医术,能不能给我家公子瞧一瞧。”
北千秋没抬眼,那婆子说着递上来一个金镯子,北千秋夹茴香豆的手僵了一下,好似浑不在意的抬起头来,默默接下那金镯子,说道:“也不知贵公子得了些什么病症,贫道初次下山,也只想累些福绩。”那婆子看她接下,才高兴起来,这就是此事有转机啊。
她连忙迎着北千秋往旁边走,不远处一队车马停驻,十几个侍卫疲惫不堪的或站或坐,其中有好几辆华丽的马车,尤为显眼。
那婆子走到马车跟前,敲了敲车壁,侧面车窗的帘子掀开了一点,露出一小片疲惫的面容来。“付嬷嬷,那女冠找来了?”说话人正是惠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