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学五一

张公公退休后的日子 第20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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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张和才勃然大怒。
    烈火冲头,他破口骂道:“李敛你个杂毛畜生!你他娘的还是人不是?!人既死了便死者为大,你个烂心肠的小娘们儿,待你死了,必下阿鼻地狱,入五畜轮回!”
    李敛挑眉道:“哦,看来张公公也信神佛。”
    张和才冷笑道:“看来李大侠是不信的。”
    李敛环手道:“我不信。我不信神佛,不入轮回,自然也不会下地狱。”
    张和才仍是冷笑。
    “哟,怎么着,你死了还要化作厉鬼盘亘着祸害人间?”
    “……”
    李敛蓦然沉默下去。
    热夏喧嚣中,她的沉默冷出一片隔世来。
    “我不会变鬼的,谁也不会变鬼的。”
    她忽道。
    “我们都将消失在这世上,变成这个。”
    抓了一把瓦上的沙土,李敛展开手掌,轻吹一息。
    浊灰飞入乌江潮热的夏风中,四散逸开。
    张和才看怪物一样看着她。
    李敛话语中流泻出的意味让他无法再发怒。
    张了张口,张和才挪开视线,冷嗤道:“那是你,我死了会入人道轮回,回这世上投胎再做人。”
    李敛轻笑了一声,扭头看着他。
    她平淡地问道:“再来人间,又能做甚么?”
    张和才愣住了。
    李敛的脸上显出一种妍丽的疲倦感,这疲倦超越年岁,如枯叶微卷枝头,轻刮过张和才的心尖,让人既望不清,又捉不到。
    可惜那股疲倦的神色仅仅一闪而逝。
    将的肆溢的倦怠尽数收拢,李敛吸了口气,带三分调侃又道:“回来……再当个公公,突破一下自己?这辈子五岁切的,下辈子两岁就切?”
    “李敛我日你祖宗十八辈儿!”
    张和才叫她一句话堵得甚么心思都散了,气得破口大骂。
    李敛假意打量他,嗤笑道:“你倒是想日,你有么你。”
    张和才气得都要背过气儿去了,骂着骂着手上有些激动,紧抱的包袱散了,险些掉下去,他连忙伸手把包划拉回来扎紧。
    李敛看见了他包袱里的家伙什儿,喝了口酒,轻笑道:“张老头儿,你又拿这些玩意出来骗钱。”
    “谁是老头儿,爷爷才刚过而立!”张和才叫她气得脑仁疼,实在不想说话,摆手道:“李敛你赶紧有多远滚多远,别在我面前晃悠了。”
    李敛根本不搭理他,仍道:“你骗钱做甚么?拿去赌?”
    张和才啐道:“你管我。”
    李敛道:“在王府中管家,你没少伸手捞吧?还出来骗甚么钱。”
    张和才怒道:“李敛,你少血口喷人!我张和才做事向来一身正气两袖清风,你——”
    他话还没完,李敛便被他这两个词逗得大笑起来。
    看她扶着额头团身笑得止不住,张和才恨得咬牙切齿,真恨不得扑上去撕烂她的脸。
    他气得站起身来,手指哆嗦着,指着李敛鼻子道:“行,你行,李敛你行。”
    话落寻了个人潮少散的所在,掏出麻绳放下去,背上包袱,顺着绳爬了下去。
    李敛兀自又笑了一会,一手擎锡壶,一手撑着身后,侧头看着张和才收了绳,寻着跑来的张林,二人说了几句话,朝街头另一侧走,没入人群去了。
    收回视线,李敛抬眸望着蓝天,静了一阵,喃喃自语道:“张公公,赌钱可不好啊……。”
    第二十章
    自五贤会一趟,李敛心中老有着些琢磨。
    那日张和才虽跑了,但她留了些心,果不其然从苏姨那打听到张和才虚报菜价的事。
    打听到这事儿后,不教夏棠功夫时李敛又四下里窜了几处,陆陆续续便又发现了些张和才伸手捞钱的地方,只他倒还留着些做仆从的底线,没盗取府库中的用物和官银。
    李敛回想,她每回看到张和才在王府里来去,躬着身子,脚下走得却极快,身子呼呼带风,怎么看都像跟着人身后出坏主意的马弁,再不济也要是个话本反派。
    可要说他贪了钱拿去大鱼大肉,她倒也不曾见过。
    在王府住下这些日子,李敛看出夏柳耽这人德也有那么三分,智也有那么三分,故而她实在有些想不透张和才为何能在景王府里立足,更想不透他捞了钱是去做甚么。
    因着这一些,她总觉着答应收张和才那天,景王爷可能是脑子给泡在尿里了。
    探得过这些事,李敛靠在梁上醉酒沉思,想了一夜,一夜也没想清楚。
    一夜过去,她做了个决定。
    她决定跟着沐休的张和才,瞧瞧他的一日。
    大早上起来带夏棠跑完圈,李敛放她去自修,自己跃上房檐,等张和才起来。
    张和才起得不晚,只不及她。
    蹲在檐上看他刷牙洗漱,将水泼在院里,等他与张林洒扫院中时李敛吃了个青团。
    二人收拾停当,取了早饭来吃过,张林便在屋中收拾杂耍用具,张和才则去填假条换牌子。
    李敛跟着他做完这些,又去到主院和王爷例行问了个安,交代好余事,他招呼上张林,二人去往东角门外,租了辆牛车,乘去了瓦市。
    一路跟着牛车,李敛耳听张和才嫌张林水中的矾搁少了,又骂张林黄符带得不够,那张贱嘴就没吐出过一个好词来。
    待到了瓦市,下牛车,二人寻了个热角准备撂下地。
    那热角有个乞者正仰面而躺,闭着眼在睡着,张和才上去一脚踢了他的乞碗,用脚把他踹醒,道:“这儿三爷的地盘,你滚一边儿要去。”
    李敛蹲在槐桑之上,垂眸看那乞丐连滚带爬地起来,张和才瞥了一眼,在他身背后嗤道:“林子瞧着没,明明全须全影儿一个,躺在这儿晾肚皮,这就是些个没脸没皮的玩意儿。”
    张林连诺应和。
    搁下箱子支起桌,张和才挽了袖子,压下嗓音开始吆喝。
    今年打开春乌江府的人就满得很,五贤会方过去不久,商事者也还留着不少。李敛半靠在冠枝之中,侧头看张和才吆喝一阵,起了个“画中仙”,很快便有许多人聚集过来。
    待人聚够了,张和才吹嘘了一番,和张林二人假意争执,翻了个“活死人”的大神通。
    轻笑一声,李敛渐渐放松下来,远望观瞧。
    这手段骗得过李敛一次,自然也骗得过人群中的平头百姓、光头百姓、还有少量烫头百姓,众人见他出事皆大骇欲奔走,在张和才从血泊中爬起来时,惊骇又转为了赞叹。
    收过一趟钱,李敛看着张和才叫张林去打水,冲洗了地上的鸡血,很快又开始吆喝起来。
    整个上午他几乎不休息,接连不断地耍,竟使了六个大活,小活更是不间断,二人收来的铜板很快便装满了一袋,被张和才塞在了箱中。
    盛夏的天极热,他本就略显富态,折腾了一上午,身上的圆领袍从里湿到外,水里捞出来的一团湿淋淋好白面。
    及到正午,人渐散回家去吃饭,余下街头的江湖人不爱看他耍,张和才终才停下来,擦擦汗道:“林子,你先回罢。”
    “哎。”
    张林收拾了东西,二人寻了个卖饼的摊子,花四文钱买了四个饼,两碗汤糊,张林吃三个,张和才吃一个。
    就着吃完了饭,张林回去王府,张和才则寻到一边街头换钱的人,与他讨价还价,将铜钱换了十两银子,又叫了辆车,置办了米面粮油,又买了些布匹,还险些和卖布的吵起来。
    李敛看他赶车而走,心中大抵便有了些数。
    京中的中监太监们,有些与宫中女官对食,有些则自去花钱给贱籍的青楼女子赎出身来,置了外宅,养在房中做姨太太。
    李敛跟在张和才身后,打了个哈欠,漠然看他挥鞭赶开路上的鹅群,驱车往郊外去。
    随着张和才一路朝北,二人渐行离城镇渐远,李敛也逐渐蹙起眉头。
    路上炊烟人家不断变少,张和才却不曾停车,行到最后,黄土通天一条大道,唯余不远处一间庙。
    娇娘置佛堂。
    望着远处那间小庙,李敛挑挑眉,低低冷笑了一声。
    她忽觉得有些没劲。
    又打了个哈欠,李敛在原地停下,立了片刻,才终又抬步跟上张和才的车。
    张和才毫无所察,二人一前一后行至庙宇前,张和才下车,李敛上檐。
    蹲在瓦上,李敛听他高叫了一声:“喜儿——。”不刻里间便有人应声。
    庙宇门开,李敛垂首下望,见到里间出来一个幼童。孩子撑破天十二三岁,梳着总角,女声男相,脸上有大块黑斑,跛着一只脚。
    他笑岑岑道:“啊呀,张老公来啦。”话落又扭头朝里叫道:“阿爷,三叔,张老公又来啦!”
    张和才抬手拍了他脑袋一掌,骂道:“怪狗才,说甚么又。”
    喜儿并不反驳,笑嘻嘻地抬手抱他,张和才也弯下腰,使劲儿抱了抱他,面上的神情令李敛失语,令她不能生言。
    里间闻声而出三个老人,三个人一个削瘦,两个富态,削瘦那人面色蜡黄,三人看着精神却都不错。
    三个老人笑着拍张和才的肩背,招呼他朝里进,开口的声调尖而哑,仿佛几只垂垂老矣的囚鸭。
    那是有今生无来世的囚鸭,是半身早已陷在泥塘中的囚鸭。
    李敛蹲在檐上愣望着这一幕,半晌连动弹都不得。
    过了许时,待喜儿将车赶进寺庙后院李敛才回过神来,她飞奔去后院檐上,寻着交谈声拉开了一只瓦。
    接着,她看到了十几只囚鸭。
    老人多数须发皆白,仅有三四人两鬓斑白,十二个老去的阉人两个卧在床榻上,余下者皆围坐在地席上,除了喜儿,张和才是他们中最年轻的一个。
    众人围在一处,先是叽叽喳喳讲些闲话,多是在说张和才的事,过没一阵张和才喝够了井水,凉快下来,从怀中掏出银袋子来,挨个开始分银子。
    他边分边道:“三哥,上回拿来的银子还够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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