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学五一

白日提灯 第8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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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关河对岸的朔州季城,陷落得出人意料。
    夏庆生升了郎将,城中兵马粮草往来频繁,大家都在说又要打仗,大概是宇州战事紧急,凉州的军队要去支援宇州。过了两天战报传来才发现不对劲,踏白军居然跑到关河对岸去了。
    段胥领着吴郎将佯攻宇州北城,暗地里却派夏庆生趁着深夜风雪最大,胡契人射箭受阻之时度过冰封的关河,出其不意拿下朔州季城。
    季城一攻陷,段胥立刻放弃宇州北城,头也不回地领着踏白大军北上与季城的踏白军汇合,在朔州与丹支军队打得昏天黑地。
    这些消息传到贺思慕的耳朵里,她并不觉得稀奇,从段胥问她风向之时,她便知道他要做什么了。
    胡契人何等剽悍好战,这小将军打到丹支本土去,胆子也是够大的,就不知道命够不够大了。
    这些故事对沉英来说可不一般,他托着下巴一脸憧憬,吃瓜子花生的速度都慢了下来。他说道:“段将军好厉害啊,他们都说段将军是大梁第一个越过关河的将军呢!”
    贺思慕心想,是啊,无论从武功还是从兵法来看,都不像是个三代文臣家门能培养出来的人。
    “我以后也想成为段将军这样的人!我要保家卫国,为我爹报仇!”沉英捏紧了小拳头。
    贺思慕吐了瓜子壳,转过头来打量了一会儿沉英,心说这似乎也是个不错的去处。
    “你想跟着段胥吗?”贺思慕问道。
    沉英有些茫然,贺思慕想了想,便说下去:“这几日我在城中看了看,大家过得都惨淡,没什么值得托付的好人家。段胥倒是不错,我帮他看风算是帮过他,他若是能活着回来,我可以让你跟着他。他家世显赫,你在他身边将来总不会饿着,说不定还能加官进爵。嘛……凡人不就是想要这些吗?”
    她说着说着,就发觉沉英的眼神不对,要眼泪汪汪了。他扯着贺思慕的衣袖说:“小小姐姐……你要把我丢给别人吗?我……我想跟着你……我可以少吃一点饭……花生瓜子也不吃的……”
    贺思慕冷静地看了沉英一会儿,擦掉他脸上的泪珠,和颜悦色斩钉截铁道:“那也不可以。我一早说过,只会照顾你一阵子而已。”
    开玩笑,生死殊途,活人怎么能一辈子跟着个死人。
    沉英挎着个小脸,沉默不语了。
    贺思慕揪揪他的脸,道:“你想跟着段胥就能跟啦?他说不定就死在朔州回不来了。”
    沉英抬起眼睛,丧丧地“啊……”了一声,仿佛是受了第二重打击,不能接受自己的英雄可能会死的境况。
    “要是将军哥哥死了,我们怎么办呢?”
    贺思慕想,这是个好问题。她对段胥这个人还有诸多好奇,若是他死去且变成游魂,鬼册上便有了他的名字。那他的生平对她来说便是一览无余。
    她倒是有些期待。
    再来便是他手里的破妄剑了,她可不想她姨父姨母的宝物,跟着他一起埋在地下不见天日。
    贺思慕于是问沉英道:“你还记得前几天,我们跟街坊聊天时,有个人是唢呐匠的遗孀……叫……”
    “遗孀?是什么?”沉英露出困惑的表情。
    “就是死了丈夫的人。”
    “噢噢!宋大娘?”
    “对,你去请她过来磕瓜子,顺便把她家的唢呐也带来。”
    沉英乖巧地跳下板凳,一溜烟地跑掉了。
    没过多久,他就把个四十岁上下的妇人领进了院子。那妇人手上提着个盒子,头上还戴着白花,身材微微发福而显得笨重,神色低落。
    她撩起帘子走到贺思慕所在的房间里,贺思慕招呼她坐下,她便坐下把盒子放在桌上,问道:“姑娘要唢呐做什么……我最近看见这东西,总是很伤心。”
    她抚摸着那盒子,说道:“我家那个给人做了一辈子的红白喜事,临了却没人给他吹丧曲……”
    这宋大娘的丈夫,便是此前城中唯一的唢呐匠,死于屠城之中。
    贺思慕把瓜子花生摆到她面前,安静地等她整理好情绪,这才开口。
    “宋大娘,能不能把这唢呐借我吹一下?”
    宋大娘惊讶道:“贺姑娘会吹唢呐?”
    “以前学过一点。”贺思慕笑道。
    宋大娘立刻应允,贺思慕拿了唢呐润了哨片,认真回忆了一会儿,抬手便来了个《百鸟朝凤》。
    宋大娘十分惊奇,一边听一边拍手,一边红了眼眶,只道她以为再也听不见这唢呐吹响了。
    “宋大娘,你听我这曲子可还在调上?”贺思慕吹完一曲,问道。
    宋大娘忙不迭地点头,说:“姑娘技巧真好,都在调上。”
    贺思慕又问沉英,沉英一双眼睛亮晶晶的全是仰慕。他也说吹得好,没走调。
    万幸还凑合,她可听不出调子准不准。
    贺思慕便问宋大娘这唢呐能不能借她一阵。
    “你要唢呐做什么呢?”
    “我有个认识的人凶多吉少,若他死了,我打算送送他。”贺思慕轻描淡写地说。
    想来他若死了,灵柩定要从凉州运回南都,路上都没个送葬的曲子,也怪凄凉的。
    丧曲一首,换回他的破妄剑。
    反正那时他也是死人,没法抗议了。终究是一物换一物,没违背她的原则。
    人还没死,贺思慕已经完成了出殡的筹划,并拿半篮子鸡蛋换了这唢呐租期一个月。
    沉英把宋大娘送出门,蹦蹦跳跳地跑回来,他踮着脚趴着桌子,看着盒子里的唢呐满眼好奇。
    “小小姐姐,你怎么什么都会啊!你还会吹唢呐!”
    “闲得没事做呗。”贺思慕拿起唢呐,在手里转着:“这还是小时候我父亲教我的,他几乎没有不会的乐器。”
    虽说她生来就是恶鬼,继承鬼王之位前却一直在人世里被养大,她的父母似乎很希望她像一个活人。以至于她现在勉勉强强,也能装人装得不露馅儿。
    当然,遇上段胥那个小狐狸就另说了。
    “小小姐姐,你的父亲是做什么呀?”沉英跳上小凳子,坐得端端正正地问道。
    贺思慕想了想,喇叭在手里转了几个圈,她才找到个差不多的形容:“我父亲啊……从前是个屠户总管。我家乡啊有个地方,生活的全是屠户。”
    她爹,先鬼王要是听见她这个比喻,定要拍手叫好道绝妙。
    “啊,屠户,就像街上卖猪肉的张屠户?”
    “差不多罢。”贺思慕笑起来,眼神便有些漫不经心:“屠户可是难管得很啊。”
    “那小小姐姐的爹娘,是怎么去世的啊?”
    沉英还是童言无忌的年纪,有什么问题想问就问,并不知道有些问题是不合时宜的。
    贺思慕瞧了沉英一眼,沉英被她眼里的阴云吓到,噤声不语。
    她只是笑着忽略了这个话题,叫沉英去街上给她打二两酱油,沉英立刻如获大赦地跑掉。
    待沉英走出小院之后,贺思慕从怀里拿出刚刚颤动的明珠,问道:“风夷,怎么了?”
    “来跟您老报告情况呀。”那头传来年轻男人欢快的声音。
    “我又去细细查了一番段舜息,段家四个孩子,他是段家三公子,小时候便有才名,能过目不忘,背下百余首诗词歌赋。他七岁那年岱州祖母生了场重病,他便被送到祖母身边侍候,这段时间他常有文章流出,在岱州十分出名。这些经历都还算寻常,唯一不寻常的,是他十四岁从岱州回京时,遭遇了劫匪。”
    “他的侍从仆人全被杀死,唯有他死里逃生,一路跋涉来到南都。自此才在南都安顿下来。”
    贺思慕指节在桌子上扣着,若有所思地说道:“他的侍从仆人全死了,唯有他活了下来?段家老太太后来如何呢?”
    “段舜息到了南都没多久,老太太就去世了。”
    如此说来在岱州的七年间认识他的人,几乎都不在世上了。
    真是好巧啊,世间竟有如此巧合吗?
    还是说他想隐瞒什么呢?
    贺思慕磕着瓜子,心想这小将军还真是个宝藏,越挖东西越多。正好她最近有点饿,可以去朔州前线去觅个食。顺便去瞅瞅这小将军活得是否还安好。
    夜色深沉,朔州府城之前,杀声震天,刀剑交错。
    贺思慕隐匿了自己的真身在刀剑纷纷,血肉相搏之间慢悠悠地走着。她穿着她最喜欢的红白间色曲裾三重衣,腰间的玉坠闪闪发光。
    接连不断的死亡,接连不断的魂火闪耀,明灯升空,往生轮回。血色漫天的沙场,在恶鬼眼里便如同一场放天灯的盛大节日。
    她蹲在地上,选中了一个头骨饱满奄奄一息的胡契人,双指在他眼上一抹,他眨了眨眼便看见了面前的这只恶鬼。
    “我可以完成你的一个愿望,然后吃了你。你可有什么想要的?”贺思慕以胡契语问他道。
    见他露出一贯的迷茫神色,她再以胡契语简短地陈明了利弊。只见那胡契人一手抓住她的衣裙,颤巍巍地唤道:“苍神大人……”
    贺思慕偏过头:“我不是什么苍神。”
    “苍神大人……杀了那个……家伙!”那胡契人举起手指,满是血污看不清长相的脸上,唯有眼里的仇恨和愤怒清晰。
    贺思慕顺着他的手指看去,她眼中被魂火照得亮如白昼的世界里,段胥骑着一匹枣红色的骏马,披甲持刃在人群中厮杀,血溅三尺。
    他的神情平静冷淡,没有愤怒或者仇恨。不过在那一派平静的湖面之下,似乎隐藏着什么。
    隐藏着什么,她看不清。
    “你要我杀那个人?”贺思慕指着段胥,转头对她的准食物说。
    第10章 沙场
    “杀了……杀了他!”胡契士兵怒吼道,声嘶力竭,然而被漫天杀声所淹没。
    倒是个志向远大的士兵,懂得擒贼先擒王的道理。
    贺思慕站起身来,身形一闪就出现在了段胥的马前。段胥的枣红马似乎感觉到了阴森死气,突然扬蹄疾止,半个马身跃起。
    段胥迅速勒马,稳稳地蹬着马蹬,马蹄在贺思慕面前轰然落下,溅起尘土飞扬。
    贺思慕背着手,抬头看着马上的段胥。段胥一贯爱笑的眼睛里流露出一丝很轻的疑惑,他微微皱眉,看着马前一派正常的空气。
    “段胥。”贺思慕这样说道,声音也不大,不过再大他也听不见。
    他们对峙的这一瞬间,空气仿佛凝滞。漆黑的天色亮起来,于无名处突然飞来无数鲜红的鸟,翅膀描绘着栩栩如生的火焰纹,如同天降一场大火铺天盖地而来。
    正在酣战的丹支军队大为惊悚,纷纷丢了兵器向后溃逃,一时间胶着的战场呈摧枯拉朽的倾倒之势。大梁军队军鼓震天,士兵举着兵器大肆砍杀,如同风暴席卷而去。
    那些溃逃的胡契人一边逃一边看着天上的红鸟,唯恐红鸟落在身上,口中纷纷大喊着胡契语。
    晨光中,满身血污的段胥轻轻地笑起来,他的脸上还有血痕,但眼睛微弯,露出洁白的牙齿。
    天真而轻松的一个笑容,完美得像是假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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