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学五一

予我千秋 第56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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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月华正盛,雪夜清寒。于凝积薄霜的殿廊之间,戚炳靖不出意外地看见了文乙的身影。
    他不疾不徐地踱过去,叫了声:“文叔。”
    文乙的两鬓挂有白霜,显然已在此等了他许久。待闻他声,文乙侧首顾他,抱袖垂首:“王爷。”
    月光打在戚炳靖的侧脸上,映出冷冷肃色。他抬目远眺,道:“文叔知道我今夜睡不好,故而在此等着我。”
    文乙道:“该说的话,早晚都得说。王爷的不忍与不舍,又何以能够长久地留住她的心?王爷是什么样的人,本该更早些叫她知道才是。”
    戚炳靖没有说话。
    文乙又道:“当年王爷的母妃是因何郁郁而亡的,王爷难道忘了?王爷该引以为鉴。”
    他这话说得堪算冒犯。
    戚炳靖的脸色骤变,嘴角亦抽动了一下。但他终未动怒,只将文乙看了两眼,道:“文叔替我在她面前揭开旧事,此间用意,我自明晓,我不怪你。但文叔告诉她的事,太多了。”
    太多了。这三字被他低沉地念出齿间,是不满,亦是斥责。
    文乙却苦笑一声,道:“王爷有所不知。王爷旧事,小臣只对她说了一半。另一半,是她自己推断出的。”
    “哦?”
    “王爷爱上的女人,论才智,论机敏,确是小臣此前从未见过的。”
    ……
    “倘若王爷是这样一个男人,殿下仍然会像此刻这般心爱他么?”
    文乙的语气宽和,然而话意却极尖刻。
    卓少炎看着他,只稍稍蹙了下眉。
    文乙并未从她脸上看到他意想之中的大惊失色,心内已隐约升起一丝不安,而她接下去问出口的话则更出乎他的意料:
    “文总管。长宁大长公主是否曾心仪于周怿将军?”
    文乙诧而哑然无声。他未说是,亦未说不是。
    但他既未出声否认,这态度便足以令卓少炎笃定。她的脸上未多一分异样表情,她也仍旧没有回答文乙的话。
    少顷,她开口了,像是要捋顺自己心内的疑惑,亦像是要顺道从文乙处求证一般地,娓娓而道:
    “文总管对我说的这些事,必定是真的。炳靖是什么样的性子,若一旦得知有人在我面前传谣,他岂能饶得了人?而文总管既然敢背着他对我说这些,必定是因为这些事并非炳靖想刻意瞒我,而是他迟迟不敢同我说。否则,他必将怪罪于总管。
    “他心思缜密,天地不惧,亦知我手上沾过多少血,他又有何故不敢同我说这些?他必定是怕我若一朝得知这些事,会不再爱他了。
    “他杀人,不是为了安家国,不是为了振社稷。他是为了谋图这大位。否则,他不会怕我不再爱他。
    “可他若想要晋帝之位,何不在当年弑君父后即自登基?何必要再扶持被他杀害的亡兄之子,徒留大患?
    “周将军能为长宁大长公主痛泣,若长宁大长公主亦曾心仪于他,他二人何故不能厮守?是因公主与鄂王,周将军只能择其一?可公主对炳靖,至亲至情,周将军又何以陷入两难之地?
    “是因炳靖所谋之事,终会伤及公主。而周将军若尚公主,则不能再助炳靖成其大事。
    “文总管。我说的,都对么?”
    文乙只有僵愣。
    卓少炎眼中如漆黑夜幕,无星无光:“炳靖他要的,不是这晋室之帝位,不是这戚氏之江山——
    “因他本就不姓戚。对么?”
    第51章 伍拾壹
    殿门开合的声音在夜里听来格外清晰。
    在昌庆宫外殿司夜的宫人被戚炳靖一一屏退,他带着一身雪夜寒气,未执灯烛地步回内殿中。
    床头,他本以为睡熟了的卓少炎正抱膝坐着。听见声音,她抬头看向他。
    戚炳靖的脚步稍顿了一下,心跳在胸腔内也稍顿了一下。
    他怎会以为她睡熟了?
    此事令他无法入眠,难道她就能如常入眠?
    “少炎。”他低声道,一面走近床头,一面快速搓了搓自己冰冷的双手,“是我扰你好眠了。”
    卓少炎看着他宽衣,等了一会儿,才问道:“你去了何处?”
    戚炳靖转过头,答她道:“方才睡不着,故而出殿透透气。见到文乙,便同他说了几句话。”
    一字未瞒,一字未骗。
    她没说什么,将怀里揣着的手炉掏出来,递向他。
    手炉被她抱得久了,尚有丝缕余热,足够暖一暖他冷冷的双手。
    戚炳靖握着这小小的手炉,立在床头,低眼瞧她,因不知她心中在想什么,故而并没有轻易开口说话。
    她心内纵有再多矛盾,再多挣扎,人依然在他身边,心依然在疼着他。
    这于他而言,已是足够了。
    暗色中,卓少炎动了动,重新躺下来。她以背对着他,忽而道:“我想家了。”
    戚炳靖看不见她的神情,她的声音落入他耳中,如隔千山一般遥远。而她说出口的这四个字,更是叫他一窒。
    她轻声又道:“可我在大平的家,早已没了。我本以为晋煕郡的鄂王府会是我的家,然而我竟错了。”
    他要的是帝位。
    他决意掀覆这晋室。
    他欲让江山改姓,重铸社稷。
    区区一个晋煕郡的鄂王府,如何能叫他满足。
    “炳靖。我若留在你身边,须得眼睁睁地看着你继续杀人,直到你终将晋室踏毁成灰,以取而代之……是不是?”
    戚炳靖将手炉搁下。“铛”地一声,重重震耳。
    他道:“是。”
    床上于是再没了动静。
    在挨着她躺下后,戚炳靖没再试图去抱卓少炎,亦没去握她的手。
    他的声音像是自胸腔中排挤出的一般,又哑又沉:“少炎,我不勉强你。你若难再付真心,我也不留你的人。”
    窸窣一阵后,他将一物塞入她的手中。
    卓少炎握住这带有他体温的一物,稍稍一摸,牛皮质地、边角毛糙……她的泪瞬间涌出。
    ——心,我不知该如何相付。人,你要么?
    ——要。
    如今她早非罪眷,她贵为大平亲王,她无须再借他的权、势以图大事,她不必再委身于他,而他除了她对他的情,也再无任何东西可以留得住她。
    当初她不知该如何给他这颗心。如今她却不知该如何收回这颗心。
    泪水越涌越多。
    她哭泣无声,然而整个人抖如筛糠。因他的话,亦因自己心口空无一物却血淋淋的痛。
    背后传来他低沉的喟叹声,继而整个人又重新被他圈入宽阔温暖的怀中。
    戚炳靖的手摸上她的脸,擦去她的泪水。他手上的粗茧刮得她脸生疼,引她哭得更凶。她哭个不停,他就一直给她擦泪。
    不知擦了有多久,她突然扯住他的胳膊,翻过身来,一头撞入他怀里,手死死地扣住他的肩膀,终于哭出了声。
    他对她不忍,亦不舍。
    她对他亦是不忍,更是不舍。
    戚炳靖感受到了她的这份强烈难抑的不忍与不舍,当即眉头一松,轻抚她的后背,任她在自己怀中放声大哭。
    他不怕她痛,她哭。
    他怕的是她不痛,她不哭,冷静决绝地离他而去。
    一直到觉出她哭意稍止后,戚炳靖才在她耳旁开口,继续之前未尽的话:“……但只要你还有一点疼我,还有一点不舍,我想要你摸一摸我的心。”
    他欲将胸腔打开,让她窥见他的心,让她碰触他的心。
    他所有的过往与经历,那些为人知或不为人知的,那些埋藏于最深处的黑暗与泥淖——
    他愿意毫无保留地向她敞述。
    只要她愿意。只要她不嫌弃。
    他难能有如此主动、恳挚、坦诚的一刻,令她不禁眼鼻又酸。面对这样的他,她又何以推拒得了。
    卓少炎只觉自己的心被他轻揉了一下,她随之在他怀里轻颤了一下。而后她将手从他肩膀滑下来,抵在他心口处,稍稍抬起头,道:“……你当年从军,并非为求历练,而是为了今日,对么?”
    唇息相触间,戚炳靖小幅度地摇了摇头。他按住她的手,沙哑的喟息撩过她的额发:“不。是为了活命。”
    ……
    “四殿下。莫要做傻事。不然,死的必定是殿下。”
    文乙的声音低低地传入他耳中,他的肩膀被用力握住,连半步都进不得。这重重的警告与阻拦,很快便令他重拾神智、镇静下来。
    崇德殿内殿中的斥骂声犹未歇止。
    他弯垂脖颈,二话不说地抱着食盒退下,反身径直走出殿门。外面,呼呼雪风夹着如沙一般的冰粒狂扑到他脸上,他那因怒意沸燃的热血被渐渐冷却。
    继而他开始发抖。
    攥着食盒边角的手指发青发白,一动,指节就咯嘣一声。
    “四殿下。”文乙跟了出来,轻挥拂尘,喝退近处其余侍从。
    他僵僵地立在风雪中,抬眼,眼中亦如结了一层冰:“……文总管方才是故意引我靠近内殿,去听父皇与大皇兄说话。文总管是想要提醒我,大皇兄于内宮之中暗传我身世之谣言,想要借此夺我的命?”
    文乙不吭气。
    他又道:“可为何当我欲闯殿与大皇兄对峙时,文总管却说死的必定会是我?!”
    少年的声音冷硬而粗哑,眼中是愤,是疑,是痛,是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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